缅怀|艺术与生活_方增先访谈录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发布日期:2019-12-04  来源:来自互联网  作者:来自互联网  浏览次数:926
导读

方:前些年我开画展,《美术报》写了个报道,说看到我的时候,只见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头,在六月的初夏穿着毛衣,外面竟然还套着一件皮夹克!巧的是,1953年我毕业,两年后便作为助教到了彩墨画系,和几个青年教员一…

惊悉著名中国画家方增先先生于今日(2019年12月3日)19时36分在上海瑞金医院逝世,享年88岁。本刊曾刊发对他的专访,详聊有关“艺术与生活”的种种,在此发布于微信公众号,以志怀念。

1931年,方增先出生于浙江省浦江县西塘下村。1949年入浙江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1953年转入本院创办的研究生班,1955年任教于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1978年任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当选为浙江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1984年任上海中国画院副院长,当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1985年任上海美术馆馆长;1991年被美国传记研究院授予该院终身董事和国际顾问;1993年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术委员会副主任;1995年受聘为上海大学讲席教授;1998年受聘为中国美术学院荣誉教授;1999年被选为上海市文联副主席和上海市美术家协会主席;2009年担任中国国家画院中国画院院长。

《粒粒皆辛苦》

《说红书》

《母亲》

《雪域高阳》

夏初,方增先老师家的大院草木葱茏,蛱蝶翩飞。池子里鱼儿悠悠,莲花灼灼,黑背大狗“泰戈尔”王者般倚在木门边上。

我进客厅等待,坐在方老师自己设计的鸡翅木大桌边,这张桌子并不横平竖直,有着简洁巧妙的现代西式造型,却用最传统最中国的榫卯结构件做装饰。一抬眼看见对面有大束娇艳的玫瑰和百合,竟插在古旧的夔纹青铜器上,感觉十分奇特。

回头却有更奇异的一幕,只见方老师拄着拐杖,笑眯眯地从门外进来,居然在大热天穿着一条丝绒棉裤!

方:你看到我肯定觉得怪吧,大热天穿着厚厚的棉裤。

胡:是啊,方老师,这么挥汗如雨的日子您这般装束,人家会想着您是不是练过功夫啊,哈哈。

方:前些年我开画展,《美术报》写了个报道,说看到我的时候,只见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头,在六月的初夏穿着毛衣,外面竟然还套着一件皮夹克!他们说这样的身体怎么能画画呢。其实我长年累月这样,习惯了。因为体质不是很好,一受冷就会引起关节疼痛,美术馆底楼的空调又开得很低,所以每次去,都要准备厚衣服。我在家的时候,每次走上阁楼去画画,拄着拐杖,一步一步,非常缓慢,人家看背影也会觉得怪。其实一到楼上,到了平地,我就活动自如了,画画的时候腿不会疼,大概是在运动中的缘故。

其实我平时的动作一点不亚于年轻人。比如单脚抬起穿裤子,我从来不用人扶,也不用坐,都是站着穿的。美术馆的同事评价说馆里两个人走路跑步特别轻巧,一个是我们馆里拍照的,还有一个就是我。现在卢琪辉还经常讲我耳朵好,老远就知道某某人来了。嗅觉也很好,现在还是这样,一走到外面,或者走到某个房间,都会留意一下,任何环境都有一种特别的气味,因此气场也不同。

胡:画家大都感官灵敏,所以您一下子就找见了这么好的一位夫人。您和卢老师是同班同学吗?

方:说来话长。我刚进美院时,卢琪辉才十三岁。她是用姐姐的名字“卢莹辉”报考的,当时虚报了两岁,懵懵懂懂地,就进了学校。卢琪辉小时候身材细长,梳着粗粗的麻花辫,圆圆的脸蛋,十分清纯可爱。当时我十八岁,比她整整大了五岁,但个子比较小。又因为刚从农村出来,打扮比较土,穿一件紧身黑棉袄,上面一整排中式黑扣子,活像个武生一般。我知道自己和城里学生有距离,但也并不十分在意和关注,一心都扑在专业学习上了。

胡:也许缘分天注定吧。时空都是奇妙的东西。

方:是啊,后来土改去安徽寿县时,我和卢琪辉刚好分在一个组,一起深入各村做调研工作。卢琪辉很好动,做任何事不用命令就主动跑在前面。一到村子里,跟各种人打交道、了解情况,十分热心,我这个组长反而没起什么作用。回到杭州后,我们又在一个班级中学习。到了第二年的时候,我的专业进步神速,成绩一下子窜到前面,成为了学习尖子,便担任起互助组组长,给其他学生做辅导员,经常辅导大家的作业,所以彼此更加熟悉了。

卢琪辉一直是个很天真的小姑娘,她从小喜爱运动,是学校的体操、排球、篮球运动员,充满热情和活力。二年级之后,她转到了雕塑系,因为年纪太小,就从一年级从头学起,要学五年。而我当时留在毕业班,这样两人就分开了。

胡:分分合合,多一些磨砺也许增进感情呢。

方:对。巧的是,1953年我毕业,两年后便作为助教到了彩墨画系,和几个青年教员一起,在教研工作室画画,刚好就在雕塑毕业班的隔壁。因为本来就是同学,印象也不错,我对雕塑也一直很有兴趣,就经常跑到隔壁班去看她。卢琪辉这时已经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眉眼出落得很漂亮,整体气质大方敦厚。大概是互有好感,接触多了之后,两个人的关系便自然明朗化了。

胡:呵呵,很纯洁的感情。不知那时候方老师和卢老师是不是比现在的小青年更浪漫呢?

方:谈不上浪漫,都是自然而然的吧。早年,浙江美院的校址在平湖秋月那里,走出去就是诗情画意的公园,当时孤山等景区没有什么人,我们就经常在一起散步。常去的有孤山、岳坟、白堤等。当时工会打造了两艘游湖的船,我可以要来钥匙,我们便经常乘船去玩。我会划船,看着两岸青山隐隐水迢迢,船就慢慢划到了小瀛洲,转个圈子再回来。

胡:真的很浪漫。画家骨子里都充满诗情画意的。方老师有没有做过别的什么让卢老师感动的事呢?

方:浙江美院期间,我看的书比较杂。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我一直对唐人笔记小说、《聊斋志异》等充满浓厚的兴趣。我觉得《聊斋志异》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好的短篇小说和散文。文革以前,我曾应一本香港杂志的邀请,画过聊斋人物,其中关于香玉形象的一段,至今还记得:“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

受到这个聊斋故事启发,我找到一张卢琪辉坐在地上植草的照片,用剪刀四面镂空出人像。又去外面弄了朵漂亮的花,把剪好的人像放在花蕊中,重新拍照。洗出来的照片感觉很奇妙,卢琪辉像拇指姑娘一般,从花中盛放生长。我很兴奋地把得意之作跑去拿给她看,她自然十分惊异,心中充满了欢喜。

胡:太浪漫了。您和卢老师的相处,一直都这么美好顺利么?

方:矛盾也是有的,因为卢琪辉家在上海,她的父母希望她毕业后回到上海,我也不好阻拦。后来我常常到上海去看她。大概从农村出来的缘故,我不习惯花哨的那套,卢琪辉的父母开始有些不太满意,他们认为在社会上发展,还应该具备活络的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难能可贵的是,无论父母持何种态度,卢琪辉从来没有犹豫过。这也是我持之以恒的最大动力,因为我的自尊心极强,只要她表现出一些为难或动摇,我就不会强人所难。

1956年反右前后,我到上海中国画院住了四个月,跟她的父母有了进一步接触。她妈妈也慢慢看到了我的优点,觉得我为人十分诚信可靠,做事也很有韧劲和毅力,就没有再反对。她的父亲也觉得应该尊重女儿自己的想法。这样从1955年一直到1960年,她的父母感觉到我在事业上发展得不错,对我的为人也有了更深的了解,就允许了两人的婚事。

胡: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个人的生活跟预期的一样吗?

方:当时卢琪辉单位分了一间底楼的房子,在幸福村一带。也没有任何装修,就买了张床,买了个小方台子吃饭,好在我们对物质都十分淡然。后来浙江美院的学校搬到了农村,我每个月回上海一趟。如果是热天,就背着一挂咸肉回家,这是在农村的镇上买的。冬天就买一刀鲜肉,或买一整条猪腿,用报纸包好,一路带到上海。后来卢琪辉到北京毛主席纪念堂做雕塑,回上海时,也带了北京的香肠回来,因为是首都,北京的供应好于上海,这也是好心的同行——靳尚谊的夫人赠送的。

胡:真是苦中有乐呢。那您和卢老师在斗室搞创作方便吗?

方:是有些施展不开。后来我便在上海莘庄的金城买了房子。《家乡板凳龙》就是在那里画的。我在浦江专门定做了单人沙发床,大概有一米宽,用猪皮做成,夏天就赤膊躺着休息。工作时把沙发移到边角,就可以空出整个墙面画画。这样一直住到搬到现在的百家花园之前。

胡:卢老师经常说您是他的老师呢,您对卢老师有什么具体指导吗?

方:在美院的时候,她经常让我帮她定泥稿。有时我会凭着感觉把泥稿调整扭动几度,形式感就突出了。我告诉她“抓大放小”,不要面面俱到,先把结构点找准。比如把重点的头、手表现好,有些部分可以虚化。卢琪辉觉得很有启发。她小时候画素描,觉得手的透视不好把握,我便分了几个大块面和大结构跟她一讲,她是一点就通的。我喜欢把复杂问题简单化,因为问题再复杂,其基本原理和本质还是很简单的。

有一次刘开渠对卢琪辉说:“好的东西自己会发光”。卢琪辉理解为室外雕塑的一种光感和体积感。我也觉得刘先生描述的是一种“挤出来的形”,这就是所谓的“发光”。南瓜就比苹果更有体积感,有一种体积往外撑出来的感觉。

我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看米开朗基罗的原作,觉得他确实十分伟大,他的作品是从石头中迸发出来的。而贝利尼的作品虽然细腻至极令人佩服,但缺乏一种体积与厚重感,比米开朗基罗缺少一种厚度和分量。正如时下有些认为轻薄漂亮就是美的审美观,其实是不对的,会把眼睛看坏。这其实就是“不发光”。

在观看评点她做雕塑的过程中,也带给我很多的启发。我发现中国画和油画、版画、雕塑都有奇妙的联系,如素描中的造型、版画中的平面、雕塑中的结构,在中国画中都能一一找到对应。雕塑和人物画的接近程度更甚于油画和版画。我的人物画其实和雕塑一样,都是按结构来画,从各个面寻找透视关系。比如“粒粒皆辛苦”,就是一种雕塑的构图方法。你看去掉背景的小车,其实就是一件雕塑的小稿啊。

胡:呵呵,看来您和卢老师是相互促进启发的。您能谈谈卢老师的具体作品么?

方:卢琪辉毕业之后,有个比较好的机遇。当时苏联专家来上海办培训班。两个苏联专家对她评价都很高,称赞她勇敢大胆、感觉好。卢琪辉受到鼓励之后有了信心,开始用功起来。毕业以后就做出了第一件作品《插秧》,是受现实主义雕塑启发的。1957年,也就是作品完成的第二年,《人民日报》、《解放日报》、《人民画报》等都刊登了这个作品。当时雕塑家潘鹤还专门写了文章,赞许她的作品富有生活气息。

她后来又做了几个版本的“鲁迅”题材。比如“怒向刀丛觅小诗”,是在1981年为鲁迅诞辰一百周年而做。当时全国美展在北京召开,有两个雕像入选,其中一个就是卢琪辉的。后来,文联主席夏征农在《文汇报》发表文章,这个雕塑照片刊登在文章当中。

1983年,我刚调到上海,就和卢琪辉一起去玉树。我一早起来去看藏族人背水,卢琪辉也带着速写本赶来。那时天还没大亮。山里的姑娘裹着披肩和皮袄出来背水,她们皮肤黝黑,赤着脚,就这么行走在雾蒙蒙的天地之间。卢琪辉后来凭着这种印象和感觉,回来做了《高原晨曦》,描绘的是把藏族姑娘水背在身上、马上站起的感觉,受到好评。

1987年,上海油雕院在北京办展览,选送优秀作品到美国参加“纽约当代油画展”。油雕院共选了四件。张充仁和吴慧敏各一件,卢琪辉有两件,即“八大山人”和“高原晨曦”。不过当时只运去了“八大山人”一件,“高原晨曦”因为太重没有运走,后来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了。

我跟她说人物创作上,找典型形象很重要。她做吴昌硕的雕像,我说你一定要去吴昌硕的家乡感受一下,不能找些照片就做了。后来她就去了吴昌硕的家乡安吉采风,吴先生的家属很支持,从箱子底里找出来很多照片和资料。又去了西泠印社看日本人为吴昌硕做的雕塑,她觉得这个雕塑有些洋化了。卢琪辉后来做出的吴昌硕半身像很是成功,一直摆放在吴昌硕纪念馆,还有一个由家属送到日本公园放置。

胡:卢老师雕塑作品的大感觉非常好,浑沦大气,她一路走过来也是成绩斐然呢。您最近好像刚完成一张大的创作,也是反响特别好?

方:我前面刚完成一张2米×9米的人物画,关于喇嘛祈福的主题,叫《晒佛节——祈福》,和《祭天》是一个系列的。“晒佛节”是西藏的一个传统节日,每当这个节日的时候,就把一张大约50米×100米的类似唐卡的布面大画从山顶斜坡上挂下来,底下成千上万的人都在顶礼膜拜,场面极其壮观。创作这幅画,我希望找到一种更强烈的视觉效果。因为文人画历来追求和谐优美,似乎没有给人一种强烈刺激的印象,像西方画所谓的“冲击力”。于是我便思考,水墨画能否达到有冲击力的壮美?

胡:您当时尝试画《闲看行路人》,也是为了这样一种思考和追求吧?

方:正是。当时我用积墨法去画,干笔、湿笔交叉组合,产生一种浑沦的感觉。画面从底部的透明色,到追加的每一层笔墨,都能体现出来,也就是从第一层到最后一层,各种笔法都能呈现,这样厚度才能体现。当时我跟靳尚谊说:我这张画可以和你们油画比,在浑厚度上,一点也不逊于油画。这幅画的题材是根据需要来的,呈现的味道是粗犷与苦涩的。因为每位画家的个性不同,追求的画面感也不一样,这种苦涩味的追求与对美好的追求是一致的。中国画说的“畅神”,过去是说诗意的畅神,我倒认为“苦涩”也是一种畅神,这和菜中放花椒、辣椒,吃苦瓜一样,都是多样的体验和美。

胡:您真是勤奋,每段时间都带给我们很多惊喜呢。接下去您和卢老师还有什么大的创作计划吗?

方:有啊。我过去一直表现藏族人物,这次倒想画一个普通题材的大画,表现解放战争。卢琪辉正着手创作博古与其夫人的半身像。因为博古夫人就是我的表姨,就这么联系上了。

胡:呵呵,真巧。不过人的一生很有限,有时还真不够用啊。

方:是啊,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那么多的基础课要补,怎么办?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数十年来,也总是身不由己。老大徒伤悲是于事无益的,唯一可行的,是尽可能地抓紧。“借用恩怨在何许?一语不答重行行。”吴昌硕的这句诗,我一直都特别喜欢,那就努力再努力,做一个行行复行行的跋涉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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