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壶原产于江苏宜兴,故又名宜兴紫砂壶。是中国特有的,集诗词、绘画、雕刻、手工制造于一体的陶土工艺品。明武宗正德年间以来,名家辈出,花色品种不断翻新,五百年间不断有精品传世。
[采访地] 江苏省宜兴市
[受访者] 徐秀棠
1937年出生,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全国陶瓷美术学会理事,江苏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无锡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美术家协会陶瓷艺术委员会委员。他善书画、篆刻,又善茗壶创作设计,被称为紫砂工艺史上的一代﹃全才﹄。1993年与日本陶艺家高桥弘合作组建长乐弘陶艺有限公司。其作品多次在国内外展出时获奖,并被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英国国立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大英博物馆、比利时皇家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南京博物院、上海博物馆等处收藏。
01 雍正的壶
当雍正捧起那柄壶,他就不再是那个一国之君雍正皇帝。
司库常保呈进的这件宜兴壶让他短暂忘记了自己仍处在一段与浙江士人的恩怨纠葛当中。他发现,经由精通历算几何和西方透视学的内务府大臣年希尧多年的烧制和改良,这些同样来自浙江的器物已经没有了他所厌恶的“外造之气”。土都能如此,又何况人呢。
像对待逆反文人一样,雍正在这些器物中同样表现出他与生俱来的偏执。《养心殿造办处各作成造活计清档》中清晰记录了雍正元年到雍正末年造办处成造活计的所有档案条目,包括他的旨意、制作要求、交活时间、由谁拿来、由谁做、由谁领走、他是否满意……
在这些琐碎的流水账中,雍正竟对每一类器物都做了具体的评判,这个日理万机的皇帝始终相信自己同时也是正统皇家艺术的捍卫者。而对于这些宜兴壶,他更是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兴趣,他甚至屡次命工匠将它们的造型照搬到银器和珐琅器上。可他一方面欣赏它们朴素的造型,一方面又在内务府中下达“往精细里做”“要文雅”“要秀气”的谕旨。似乎是来自皇帝身份的慷慨与宽恕的挫折,坚定了他对于比民心更容易塑造的器物的“恭造之式”——这个唯一标准——苛刻的制定。
但一墙之外,雍正就变成没有了面孔和想象的天子,靠天为生的农民从未因为他的祭祀而受到过上天的恩泽,无上权力转化成普世影响的日子也遥遥无期。而他当然也不会知道,那些让他烦恼或着迷的根源究竟来自怎样的世界。
02 外面的世界之一
苏东坡到达阳羡前,已经属于外面的世界。
像大多数在政治上失意的文人一样,此时的他也早已云游过四方。这些文人们对于政权的疏远不断被转化成地理上的距离。但没有什么地方比阳羡更吸引苏东坡了,“吾行四方而无归兮,逝将此焉止息”。他用自己仅有的积蓄在阳羡独山南麓买了200亩田,在经历了乌台诗案、被谪黄州和丧子之痛之后,这仿佛正是他20岁时所见的“和平世界”。
苏东坡背靠着身后那座50米高的山,仰头饮下金沙泉水冲泡的茶,便成了山和水之间的传说。
但在这个盛产阳羡贡茶和紫砂泥的地方,嗜茶成癖的他和他那把提梁壶与紫砂壶起源的关联仅仅是一次虚构。根据《阳羡茗茶壶系》 《阳羡名陶录》 以及《宜兴县志》这些宜兴本地史籍的记载,紫砂壶最早应该是出自明代一个名叫供春的家童之手。他随明代学宪吴颐山在金沙寺读书时,用给使之暇学习了僧人的制壶方法。淘细泥抟坯,加以在造型和创作技术上的提高,他的作品在当时就被赞为“栗色暗暗,如古金铁,敦庞周正,允称神明垂则矣!”
苏东坡不是第一个造壶的人,当然也不是第一个造壶的文人。在漫长的封建时代,几乎没有一种手艺能唤起士大夫和知识分子的热情。但他却是一种姿态的缩影,世代的文人在壶中为自己微缩了一个小世界,将对自己内心的塑造附加在器物之上,格、古、高、逸,是壶也是他们自己,如同雍正更为庞大的“恭造之式”。但壶内与壶外,则又是他们出世与入世两种截然不同的姿态。
所以在第一个垂范的嘉庆溧县县令陈曼生之前,这些文人们也许都不知道,他们心中的止水世界来自窑工们持续两天两夜的身体炙烤。他们只看见50米高的蜀山上,火光经由暗红、鲜红变成耀眼的白色,像是他们一生仕途的天象。
03 外面的世界之二
“一切手工技艺的出现,都要比形而上学早若干年。”但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在他的《嫉妒的制陶女》中,发现制陶的神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在普埃克劳斯印第安人的世界,所有陶器都具有灵魂和人性,他们总是在待入窑烧制的陶器旁边置放上祭品。当一个陶器在焙烧中出现裂纹时,他们甚至听见与生命同样的声音。另一些印第安人则相信,当陶器在焙烧,陶盆所在的村公所大厅中央就是世界的中央。他们驱走正在怀孕和来了月经的妇女,所有制陶女都不吃不喝,不沐浴,不行房事,头部紧束。
这让我想起曾经遇到的一个古法制茶的茶农,每年的采茶季来临前,他就要禁止他的采茶人喧哗、动怒、行房事,并监督他们进行半个月的斋戒。生产像一种宗教仪式,祭祀本身就是技术。
但现在,蜀山上烧了四百年的窑火早已熄灭,紫砂壶已经不像龙泉的青瓷——至今在烧窑前工匠们仍要焚香祭拜,为庇护青瓷的九天玄女温一壶酒。没有瞬息万变的釉色,没有神,温度、时间甚至灵魂都是可以事先掌控的数据,甚至如斯宾诺莎所说的,“事物都在力图成为自身”,不会再有任何偶然性出现,人的技术力量消灭了意外,并开始逐渐抹杀各种自然属性相互调配、融合的神秘感,人真正成为物的神。
但这并不代表宜兴的紫砂壶没有信仰,它的信仰同样是人本身而不是自然或神。从小书童供春开始,紫砂壶的历史就几乎是文人化历史,直到如今,它仍在依靠精神世界走向自己的高潮,人们对它精神的痴迷甚至超过它的物理属性。
当我问起如何分辨紫砂壶的好坏,所有工匠的回答都无关做工、壶身或壶盖。 “看着舒服就是好”——这是一柄好壶真正的标准。
我还道听途说过另一个故事——曾有个商人提了300万到制壶大师那里购壶,进门就问壶的价钱,大师只叫他喝茶,闭口不谈壶。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个大师觉得对方不是识爱之人,不配谈壶,更不用说收壶。
精神就像缘分,壶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加模糊。
04 外面的世界之三
制陶人也在塑造自己的精神世界,他们仍是工匠,也仍是文人。
但他们早已不住在蠡河旁的蜀山街。现在的蜀山街都是没有血缘的外来打工者和衣着陈旧的老妇女,他们的手和船不再刨开土和水,只是踩着松动的石板,捧着热水瓶出来打水,让埋在地下的秘密呼之欲出。
即便村头龙窑的烟囱还在,蜀山街也不再是当年陈维崧诗句里“百锤家家哀玉响,青窑处处画溪烟”的模样。但它确实也不像其他的江南古镇,沿街都是店铺,在古老的幌子里贩卖工艺品和小吃。政府对它的未来仍然拿不定主意,仅仅克制地在那些密集的故居的门上,挂一块写着工匠们名字和生平的塑料牌,没有面孔,只有名字。
只有徐秀棠在为他们画像, “否则没人记得他们的样子了”。他坐在他的陶庄里,想起长满皱纹的王玉仙,穿大褂、围大围巾的范福奎和颧骨凸出的李荣富——他的老邻居们,他们都曾像他一样每天在不到十平方米的矮房子里打一盏黄灯,敲打着黄龙山上的土,一下一下,像时间,却没能让他们等来自己的大房子。
而徐秀棠的陶庄几乎是一个小世界的格局——住所、陶艺作坊、园林、收藏馆。一堵陶罐垒成的“吾唯知足”墙则立在最外面,他的城墙,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疆域,阻隔着从前文人们的世外桃源现在的喧嚣。他甚至拒绝使用手机——有了手机就会有很多我不想去的饭局——他的世界之外,是频繁的会议、应酬、价格炒作、人际关系、茶壶剪影修饰的广告墙。
宜兴紫砂曾在一段时期内一直作为工业品来生产,但现在它的模式相比其他的传统工艺显然更为多元。“紫砂的繁荣时期”,国有工厂与私人作坊并存,生产者与艺术家并存,背后是同样繁荣的市场。在丁蜀镇的31个行政村中,个体紫砂从业者已经多达上万人,很多私人作坊都像徐秀棠的陶庄一样有着自己的生产链,独善其身的个体,却仍然是宜兴整个紫砂产业中的一环,与这个城市的旅游业也密切相关。
但几乎和所有创作行业一样,创作者与产业之间依然存在隔阂,依然是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许多紫砂艺人甚至不屑谈到产业这个词,在他们看来“产业只会带来更多问题”。
徐秀棠仍忠诚于创作本身,不愿评判产业和“吾唯知足”墙外的世界。 只要黄龙山的陶土不枯竭,紫砂壶与内心之间形而上的关联就始终存在。所以多年来他始终每天五点起床,在自己的陶庄里写字、画画、和泥,或从陶庄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模仿一次短途旅行。他总让我想起一些作家,在写作之前通过各种方式对自己实施催眠,让自己产生不在现实中心的幻觉,对他们来说,这都是虚构另一个世界的源泉。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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