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触最古老的书是线装书。它属于故去的祖父。
祖父在我读小学前离世,我对他所有的记忆,或许还不如我于青少年时期,在家中一座附有镜子的旧衣橱找到的线装书。这是一套《三国演义》,正黄色封面涂有防水蜡漆,触感粗滑,翻开来薄薄的双层折页,魏蜀吴的权力争夺仍在漫天厮杀,那复姓夏侯的将军将射中眼珠的箭拔出,继续奋马迎敌。阖上书,才稍稍平下鬼与神的呼号。
线装书有一个特质,不能装订太厚,纸也是温驯柔软的宣纸,不致突激翻翘。整部《三国》,分成十几本书,对我这个青少年读者正适合。我其实只爱看有诸葛亮出场的那几回,或一再回去读赤壁。诸葛亮死后蜀国的衰败,我即无兴趣再读,出师未捷身先死,不适合血气方刚的青少年。想起那些翻读祖父线装书的记忆,三国,从来不是祠堂柏森森的鬼风低旋,枯叶覆盖丞相熄灭的七星灯。
哪种装订会比较接近罗贯中的心意?某间上海书店民初的线装书,订钉厚厚的一册,还是袖珍的青少年读本?我不敢为罗贯中论定。后来我搜遍家中的旧书架和橱柜,没有再发现更多线装书。
中国文人的读者想像,其实总围绕着线装书。《三国演义》里,关云长刮骨疗毒,边读《春秋》,要一只手能拿着的书也惟有线装书,可以握成一束。要是带一本书到山野林间,佐伴阳光和鸟声鸣啭,与自然对话,想到的也是线装书。线串起的书页,才像真的会呼吸,穿得过光线。钉装书摊开在手上,放在手上阅读,是理性时代的重要象征,线装书则相信天人合一,物我本融。东西方世界由装祯的方式,走向不同的思维。
祖父留下的线装书,用红墨一路划圈圈,我不止一次想起印象疏淡的祖父,在灯下读《三国》,边划圈边点头,甚至拍案叫好的模样。那些圈圈,多像童话里兄妹循着走出黑森林的面包屑。其实,后来我对三国的印象,还是来自线装书,线装书难免成为岁月滔滔的怀旧,禁不起机器文明的替换,读到最后,最记得的《三国》,还是开场时罗贯中的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那句千古名句如暮鼓晨钟响起:“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是的,我差点以为,罗贯中预见了线装书的现代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