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现场|离响_婴儿姿势(短篇小说)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发布日期:2019-12-16  来源:来自互联网  作者:来自互联网  浏览次数:166
导读

柯姗希望一切都慢下来,所经之处都是无声的,她穿行在默片里,像回到最初的静寂。里面两排是一些力量练习器械,柯姗不知道那些器械的名字,也没问过,经常有几个男人在那捣鼓,最里面是一个贵宾区,临窗,有单独的门,都是请…

【 作者简介】

离响,蒙古族。海南省作协会员,海南创意文学院秘书长。在《绿风诗刊》《阳光》《百花园》台湾《人间福报》《世界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若干,创作出版海南故事系列丛书《海南歌谣的故事》。

小说现场

婴儿姿势 (短篇小说)

/ 离 响

1

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哪哪都是嘈杂的,已不得而知。那些紧赶慢赶的生日宴、婚宴、丧宴、同学聚会宴、庆功宴,在耳蜗里嗡嗡作响,顺着螺旋形骨管嬉笑打闹着攀爬,嗡嗡,嘭嘭,咚咚,不舍昼夜。柯姗希望一切都慢下来,所经之处都是无声的,她穿行在默片里,像回到最初的静寂。慢下来,一如她的名字,柯姗,姗姗来迟的姗。而所有的姗姗来迟,会不会是内心深处潜意识的一种身体的拒绝与思绪的逃逸,或许吧。

柯姗真正意识到子宫的时候,不是因为子宫这个物件在身体里,也不是因为生孩子,更不是第一次做爱,更没想过子宫是人类之源,多伟大的人都得从这里开始。子宫第一次从腹部脱离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概念,仅仅是因为一个瑜伽动作,细想起来难免荒唐,却是事实。

柯姗练瑜伽,倒不是为身材,她腰痛。听人说剖腹产都会留下这样的后遗症,后遗症是个不确定的概念,可轻可重,似病非病。柯姗没去咨询医生,有什么用呢,那一刀割都割了,还能怎么样。

刀疤像一条细长的虫子,横卧在小腹下方,硬生生把平坦的小腹隔成两部分,扭身时,虫子仿佛也跟着蠕动,它以充足的理由存在,寄生下去,谁都无能为力。刀疤很丑,柯姗也这么觉得,可看着那一线刀疤,回想着,她竟感受不到刀刃割下去的痛,她愿意的,愿意生孩子,愿意挨一刀,为此,即便努力想象,都想不出痛感。男人看着刀疤,是唏嘘的,不全是为柯姗挨了一刀,平坦的小腹上横生枝节,是瑕疵,丧失了美感,是花瓣的裂痕,是女人破败的证据。男人只在亲热时看上一眼,有时看都不看。柯姗却是把这伤疤当艺术品一样观察,刀疤是既成的事实,柯姗必须接受,刀疤将与她同在,彼此妥协成全。

听说练瑜伽可以缓解腰痛,她近乎冲动,毫不犹豫地在一家健身会所交了费,仿佛这是一种对自己的补偿。

瑜伽房在健身会所二楼,房间内左右两面都是镜子,前面一个台子,是教练授课用的,台子旁边是一个小门,打开门,出去就是一个大平台———露天的,可以看到四周的风景:高楼林立,绿化整齐,行人来往,也是个不错的接打电话的安静处,有烟瘾的可以来这嘬一口,文艺范儿的可以独影孤立吹风、淋雨、发呆。与通往大平台的门相对着的后面是瑜伽房的入口。

一楼是各种运动器械,一排临窗的跑步机,跑步的时候透过落地窗,看着外面,看路上的行人,臃肿的,弯腰曲背的,以便让跑步者更有动力跑下去,觉得钱没白花。里面两排是一些力量练习器械,柯姗不知道那些器械的名字,也没问过,经常有几个男人在那捣鼓,最里面是一个贵宾区,临窗,有单独的门,都是请私人教练的男女。柯姗通常不在一楼停留,进了健身会所,她目不斜视,直上二楼。

总有那么两三个女人很积极,已经在打坐,压腿,说些杂七杂八的话,什么肉价上涨了,鱼怎么烧了,哪家的东西好吃了,多晚睡觉了,谁谁得癌症了……家长里短的,永远都带着生儿育女的家庭妇女的味道。柯姗不说话,她不善于跟女人打交道,只静静地拿了瑜伽垫,铺好,坐下,压腿。女人们就接二连三地来了,这样十几个女人就在一个房间里伸腿伸脚。没有小姑娘来练瑜伽的,到健身房练瑜伽的女人身体都有些问题,颈椎硬,腰痛,身上木,血脉不通……年纪轻是惹不上这些不算病的病痛的。

瑜伽教练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至少有五十岁,化了浓艳的妆,又黑又长的眉毛,猩红的嘴唇,脸上皮肤保养得极好。她的手指关节很粗,看上去饱经磨砺,赤着的双脚,脚上的皮肤像土豆皮一样。

她跟宣传册上的样子有些出入,不过,总体是精致的,至少极力表现出精致。柯姗对她产生一些同情,同时也很欣赏,虽然俗艳但她没有放弃女人的尊严,年华老去,她锻炼,工作,没有随意把自己交给时间处置。

第一次上课,柯姗几乎跟不上,好不容易把一个动作弄明白,已经进入下一个动作,她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身上各处都拉得痛,她从来没这么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这些部位拼接,合作,她才活着。因为跟不上,动作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个动作的名字清晰无比———“婴儿姿势”。刚听到教练说“婴儿姿势”时,柯姗并没有什么特别想法,只觉得这名字有些可爱,可是教练接下来的说法却让柯珊很不舒服。

按着教练的要求,柯姗把双腿跪在地上,臀部后撤坐在脚后跟处,上身叠放在大腿上,额头放在地面上,整个人折叠成了三层。柯姗觉得她整个人从没这么小巧过,好像只要放进一个行李箱中,能随意被提走。这时,瑜伽教练说:“想象自己在妈妈的子宫里,安全放松,放松地呼,吸,呼,吸……”一种奇怪的感觉掠过柯姗心头,不舒适,心里怪怪的,酸涩孤寂,只想回避逃走。

教练要求严格,学员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否则她犀利的眼神会让你像犯错的小学生,一节课下来,柯姗几乎想放弃。虽然教练是为学员好,柯姗还是接受不了她那强硬的态度。

好在,柯姗已经学会了忍受,依然出现在瑜伽室里。第二次上课,蛇式之后,就回到婴儿姿势,“这是放松的姿势,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教练是这样说的,接着,她又重复了前一天的话:“想象自己在妈妈的子宫里,安全放松,放松地呼,吸,呼,吸……”

也不一定是放松的,说不定正在紧张担忧呢———柯姗就这样听到了自己的心声。要是母亲不幸福,不想要这个孩子,或者这个还没出生的生命并不是母亲的期待,婴儿是个女孩,母体却期待一个男孩呢……柯姗的额头贴在垫子上,整个人折叠着蜷缩着,这就是人最初的状态吗?折叠蜷缩,如此虔诚,如此臣服。她并不感到舒适,一如童年那些来历不明的委屈。

一节瑜伽课下来,要做好几次婴儿姿势,每做一个有难度的动作,就会恢复到婴儿姿势,休息片刻。无论柯姗怎么集中意念,平和心态,都无法想象出教练说的那种状态。她从来都没真正放松过,也体会不到婴儿姿势的妙处。这个时候,柯姗是有些责怪母亲的,可她心里也明白,母亲也有无能为力的原因。

不上瑜伽课的时候,柯姗也在努力找感觉,她试图跟自己的身体对话,试图想象出子宫的温暖,不过,都失败了,她不再是婴儿,无法信赖,她的心里装满苦涩和不平,是想象的子宫无法包容的。

从练了婴儿姿势,柯姗才真正意识到子宫的存在。她特意上网,一个人在深夜查看子宫的图片,那是一个圆润的倒三角,血肉鲜艳,下面是一个通路,这通路最神圣也最低贱。只有经过这狭小的通路,或激情或痛苦,奇迹才能发生,生命得以孕育。这狭小的通路本也是生命的出口。

看着子宫的图片,有关子宫的事都清晰起来。她想起自己生孩子时的事。医生说胎位不正,得剖腹产。听到“剖”字,柯姗就感到非常疼痛。医生再三声明,打麻药,手术不会痛的。

当一根细长的冰凉的针刺穿她的脊椎时,她还是感到瞬时的锥心之痛,只那么一瞬。之后,麻药奏效了,渐渐地,她感到后腰部失去了知觉,进而是整个身体。柯姗觉得麻木得恰到好处,因为她是清醒的,知道自己身体麻木。当医生再次按她身体的时候,意识中,她感觉像是有人按在一块朽木上。这一瞬间,柯姗还在纳闷———怎么自己的身体可以变成这样?像糟烂的木头!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灵魂活着,身体枯朽了。

后来,她被移上了手术台。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正在被检修的汽车,四轮定位,之后,等着检修师傅,等他们操起工具叮叮当当一阵。

她一动不动,两三个医生围着她晃动,她能感到刀刃划开腹部的微凉。这时她所知道的也就是医生正把她肚子里的生命取出来,肚子里的孩子是最重要的,肚子只是个容器。这怪不得别人,她自己也从没把子宫这个物件当回事。

对,那个时刻她想到的是肚子,不是子宫,虽然孩子是在子宫里的,但那时,她没有想到子宫,只是肚子而已。封建的婆婆或男人责怪女人时就会说:“都是你那肚子不争气!”电视上是这么演出来的,书上是这么写的。怎么没人说“你的子宫不争气”,或许子宫血红血红的,太过沉重,也不美观,是不洁净的隐喻。

孩子是取出来的,不能算生,柯姗心里总觉得缺少了点妇女生孩子的仪式感。没有宫缩,没有痛感,一切都很冷静,带着金属的冰凉。这样的经历并没给她带来多少感动,只是看见孩子的那一刻,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

她还想起了一个男人说的话,他说他的领导讲话总喜欢谈女人的子宫,说子宫是个神秘的了不起的物件。当时柯姗觉得很色情,心里不免有些鄙夷这个人。如今,子宫突然放大,独立出来,不再代表一个女人,纯粹作为一个满是爱的生命承载体,突然间那个男人的话也不再恶俗了,反而是他比女人还懂得子宫的重要性。

2

柯姗把自己折叠成婴儿姿势,额头贴在床上,闭着眼睛,静静地待着。这算不上是一个舒服的姿势,她只是想尝试,通过这样虔诚的姿势,试图通过跟自己商谈,找到一种和解的方法。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一切都静止不动。唯有她的思绪不静,她在现在,更在过去,现在是过去的结果,她是结果的承受者。脑海中全是乱乱的画面:一会儿是跟弟弟打架,被母亲拿木条子抽的画面,一下又是青春期叛逆,跟母亲冲撞的画面,又是脸上被抽巴掌火辣辣的感觉……我不是一个好女儿,柯姗想。她并没有因为自己对母亲的芥蒂而自责,这必定还有母亲的原因———这种内心对立的局面并不是我想要的,柯姗宽慰自己。一个孩子是爱母亲的,她自己也是母亲,她能感受到孩子的爱,尽管为了孩子她付出了太多。

然而,母亲是女人,母亲有母亲的过往。

风雪天里,一个女人艰难地走着,她怀里抱着一小捆木柴,木柴长长短短的。她的动作笨拙,然而,每一步都没有迟疑,也算不上缓慢,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状态。她的眼睛看着前方,坚定的神情,就像她要一直往前走,从不回头一样。她的腹部大大地鼓出来,像抱了一个沉重的球———她是一个即将生产的孕妇。她刚刚干完一些日常的活,捡了些木柴准备回家生火煮饭。

她感到腹部有些痛,这种痛,是从来没有的,一阵一阵,滚车轮一样。她必须加快步伐,回到家里———村子边上的三间泥土房。这个女人就是柯姗的母亲,她就在那个冬日的中午生下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就是柯姗。这段故事是柯姗根据母亲的描述想象出来的,荒凉、贫瘠、苦涩。

关于柯姗出生的事,是母亲说的,感叹生活艰难,语气中全是唏嘘,像一股股冷风吹过。这件事柯姗是理亏的,母亲在那种艰难的条件下生下了她,是多么不容易。柯姗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如果不是后来,她对母亲或许只有爱和感恩。

母亲从没想过,仅仅有一个女儿也是幸福的。母亲一定要生一个儿子的,这是她作为女人的权利,她有权利给自己生个儿子,她必须给自己生个儿子才算有盼头。

男孩很快就出生了,他是柯姗的弟弟。他出生时,柯姗才两岁多。对于弟弟的出生柯姗没有清晰的印象,只依稀记得那如小猫叫一样的哭声。母亲对这个孩子的哭声是紧张的,也许是受不得惊吓,不管什么原因,柯姗从弟弟出生后经常住在奶奶家,回家就像是到亲戚家串门一样。受到母亲的影响,柯姗觉得弟弟是脆弱的,就像饭桌上的瓷碗,掉在地上会摔坏,会把家里弄得一团糟。

母亲的关注点在弟弟身上。柯姗不知道小时候自己是否在意母亲对弟弟的偏爱。她在意的时候已经到了十几岁,没有怨气,只觉得孤寂荒凉。那时,她喜欢看傍晚的远山,连绵起伏,在夕阳落下去那片刻,横出一线浓浓的阴影,这样的景色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她感到自己跟那夕落远山有一样的心跳,一样的沉重和悲伤。

后来,柯姗年纪渐长,她反应过来了,猛然间,觉得自己很傻,反应迟钝。她曾甘心情愿为弟弟承受过,他是家里的月亮,而她不过是星星。难道她就不能是月亮吗?难道母亲就不是女人吗?是女人为什么会不喜欢女孩?

她气愤,觉得不公平,自己像赠送品,主角是弟弟。

然而,她从没厌恶过弟弟。事情虽然因弟弟而起,可并不是他的责任,她跟弟弟的感情很好。但这不能抵消她内心的伤痛。她渴望等量的爱,她可以更爱弟弟,只要在母亲心中她是和弟弟一样重要就好,有错一起承担,快乐一起分享。

小时候,弟弟是喜欢告状的,错的总是柯姗。后来,她习惯了承认错误,忘记了争辩。母亲是弟弟的妈妈,她必须是弟弟的小妈妈,她必须懂事,听话,分担家务。母亲的轻视和不经意间表现出的厌恶,在后来都长成了毒蛇,吐出红红的蛇芯子,全都装在柯姗的身体里,时不时放出黑色的毒液,她的情绪随之变化,毒液也随着她的情绪或浓或淡。柯姗从不自信,不会像其他女孩一样任性、张扬、撒娇,她无法对母亲表现出亲密。

回顾这些往事,是不快的。可是,就算不回忆,这些事也都是在她心里的,那些日子,那些事早已融入她的每一次呼吸里,她也是用这样的呼吸活着的。其实都是些无关生死的小事,毕竟母亲养大了她。可偏偏是这些小事,如同慢性毒药,日日夜夜毒害她的内心。

事实上,也许母亲在怀着她的时候,本就期待子宫中的孩子是个男孩。这样,她不幸的婚姻总算有一个安慰。一个女人不是因为爱情结婚就是一桩罪恶,可谁该为这罪恶负责。母亲是罪恶的承受着,她最大的安慰是生一个男孩,扳回一局吗?那么她为自己是一个女人感到悲哀吗?她厌恶自己吗?一个女孩的出生让她看到另一个自己?还是母亲从没想过这些事情,她只是顺从了自己的本心?

柯姗不敢去证实这些事情,这太沉重,变幻莫测,还会有捉摸不定的结果。

这天瑜伽课后,阳光很好,柯姗不想马上离开。她就走出房间,来到露天平台,天气不热,阳光很好,周边一切在树木的掩映下,光影重重,很美,很宁静,椰子优雅地立着,叶子默默地享受阳光的沐浴,泛出青绿的光泽,就连马路上快速穿过的小车都显得静美。

柯姗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透过平台的铁栏杆,向街道看,对面人行道上,一个年轻的母亲牵着小女孩慢慢走着。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粉色的碎花裙,像只好奇的小蝴蝶,她的眼睛总是看着路边的草丛,寻找着。小女孩只顾自己的喜欢,其他什么都不需要管,让柯姗羡慕。不知是什么吸引住了小女孩,她拖住年轻的母亲,于是,两人停下来。年轻的母亲俯下身,跟着小女孩一起看起来。柯姗眼睛湿润了,她的记忆里从未跟母亲有如此温馨的画面,她永远也不能再变回小女孩了。

柯姗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是的,她有自己的女儿,她可以带着女儿走在路上,带着她唱歌,跳舞,给女儿全部的爱,让她自信乐观地长大,女儿用不着为婴儿姿势苦恼。她从没问过丈夫是不是喜欢女儿,她也不打算再生个儿子。女儿是柯姗的安慰也好,救赎也好,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绝不会让女儿成为另一个柯姗。

回家路上,柯姗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两只猫,一只狸花猫,一只黑白花。同样是猫,柯姗却喜欢黑白花。黑白花嘴馋,滑头,长得没有狸花好看,可是她就喜欢黑白花。她对狸花也不错,可总不如对黑白花亲近。我跟她是一样的,柯姗想。这样,她内心的痛楚显得轻了一些。无论多么糟糕的事情都经不住理性的分解,分解过后都是情有可原。

经过这样一想,柯姗心里轻松很多。可是,当她再次想到“婴儿姿势”时,依然没有温暖的感觉———年轻的母亲抚摸着肚子,梦想着那是个男孩,这个画面已经固定。

柯姗是自责的,她不能给母亲完全的爱。而且,她明白虽然母亲偏心弟弟,可一定也是爱她的。对那些无关未来的往事她却不能释怀,心存怨念,这很不大度,算不算不孝顺。

3

柯姗的婴儿姿势已经很标准,这是表面上的,她清楚自己从没在这个姿势上得到过真正的放松,这并不影响她把动作练习标准。就像瑜伽教练,她每日挺直腰板,精心化不合年纪的浓妆,并不影响她眼角皱纹的生长。

柯姗很配合教练,教练要求的她尽最大努力完成,并享受肌肉拉伸时的痛感以及动作合格的成就感。尽管教练妖艳的妆容,柯姗觉得俗气,可五十岁的女教练,嘴里从来没有一句带怨气的话,她自己的生命保持了最大的热情。“女人自己要把自己当公主一样对待。”教练是这样说的,她穿一身黑色的瑜伽服,紧身上衣,灯笼裤,腰身挺得直直的,前凸后翘,像一只骄傲的黑天鹅。教练的这句话仿佛黑暗中的明灯,这句话从一个手指关节粗大的女人口里说出来,爆发出非凡的震撼力,在柯姗那沉重的心弦上撞出了“嘭”的一声。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婴儿姿势,柯姗已经没那么敏感了,她接受了自己无法在这个姿势中放松的事实。她不能放松,并不影响其他人放松,并享受这样的状态。对往事,除了举手投降,别无选择。

子宫,至少她现在明确了子宫的存在,这个圆润的小小的倒三角,塑造了每一个生命的最初姿势———婴儿姿势。其实,抛却世俗和无奈,一个子宫给予每个生命的爱都是一样的,是母体生命的全部精华,这是柯姗自己想明白的。柯姗现在知道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很重要,这些器官都属于自己,组成一个完整的躯体,灵魂必须在躯体里寄居。这个躯体是从另一个女人的子宫里出来的,带着血红血红的热气。灵魂是自己的,她得用灵魂撑起躯体。躯体有男女之分,灵魂没有男女之别。

柯姗隔几天给母亲打一个电话,这个习惯多年未变。母亲几乎从不主动打电话给柯珊,这一点,柯姗是介意的。以母亲的年龄并不算老,还没有到必须要人陪在身边的时候,这让她宽慰,况且家中有弟弟。

其实,在跟母亲打电话的时候,柯姗从没想到过“婴儿姿势”的事。然而,跟通话时说的话也完全是例行公式一般的问候———吃饭没,干什么呢?天气怎么样……还有一些即时的不关痛痒的闲话。

柯姗自己也觉得这样的通话形式很敷衍。其实,母亲是极聪敏的人。或许母亲也知道这样的问候很敷衍,不过,母亲从不主动示好,她从不会烦扰柯姗,她总是客客气气,扭扭捏捏,有不满意的地方也不明白说出来。母亲的态度,总是让柯姗觉得冷,冷到孤独。

她很羡慕别人的母亲,真把女儿当孩子,不管多大,都是笑着打骂,哭着担忧,磨磨唧唧,絮絮叨叨。

一天晚饭后,母亲突然来电话,这让柯姗很紧张,以为出了什么事。母亲却只说要来看她,柯姗感到非常突然,一时无语。但母亲决定了的事,她很少反驳。

母亲出现在到达厅的出口,黑色的头发,黄土色的皮肤。她走路一晃一晃的,有些漫不经心,仿佛她多年的劳累在休息很久后仍然无法缓解。柯姗看着母亲裹挟在哄哄嚷嚷的人流中,一步一步走出来。她像一只年老的雁,孤孤单单的,发出一阵阵的哀鸣,却没有声音发出来。柯姗很难过,感到想哭,但她控制住了,感觉双眼像两块饱满的海绵。

仍然没有久别重逢的亲密劲,母亲没有伸手要拥抱柯姗,柯姗也没有拥抱母亲。母亲表现得很精神,冷静能干,没有一句抱怨。柯姗从母亲手中把行李箱接过来,询问着母亲路上的情况,关切,但不亲密,柯姗觉得自己很假,她感到悲哀。其实,她也想拥抱一下母亲,回到女儿的状态,表示出一个女儿的牵挂与思念,还有对一个年老的女人的理解。可是,这一切都是柯姗的想象,在脑海中的构图,她没有勇气实践,她是懦弱的,惯常逃避。

从机场出来,阳光白白地照下来,一切都很空洞。柯姗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很高远,灰白的薄云懒散地铺在天边,她有一种恍然,从前的无数个瞬间都和这个瞬间重合在一起,都是她和母亲一起度过的时光,灰蒙蒙的,横向的是灰蒙蒙一片,纵向是一条灰蒙蒙的时光之路。

她带着母亲去吃午饭。很用心地想了半天,选好了一家餐厅。她知道母亲不会有异议的。母亲对她这个女儿什么都不介意,至少表面上从不介意。不过,柯姗明白,在母亲的心里却有自己的盘算,她是个极聪明的女人。母亲水晶般玲珑的洞察力恰好筑起了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一个母亲和女儿应有的坦诚。

在商场的入口处,母亲提前下了车。柯姗细细地告诉了母亲去餐厅的路线,过十字路口,过两次红灯。母亲表示明白。

柯姗停好车,匆匆来到餐厅,没有看见母亲。她慌张地走出餐厅,到路边寻找母亲,心怦怦跳着。尽管她知道母亲并不老,而且经常出门在外,最多就是迷路,可依然忍不住焦急。她向那边的路口张望着———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就算过两个红灯,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她向路口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看,路上没有母亲的身影。来到十字路口,母亲该来的方向正是红灯,对面路口有几个人在等红灯,没有母亲的身影———她走到哪里去了———柯姗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母亲迷路了,她正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像一只年老的羔羊迷失在沙漠。幸而柯姗及时给她打电话,以母亲的个性,她不会因为这么一小段路向柯姗示弱的。生活让母亲丧失了婴儿姿势,或许母亲根本不知道婴儿姿势的存在,她没练过瑜伽,也还没有遇上这样的契机,她只是坚硬地生活着。

柯姗告诉母亲按原路返回。挂了电话,她还是不放心,想走过马路去接母亲。正要迈步,正巧是红灯,她只好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向对面张望。远远地看见了母亲微微摇晃着走过来,显得很费力,很疲劳。母亲的这种状态在柯姗眼里是年迈的显现,是岁月无情———母亲再不是当年的母亲了,柯姗的眼眶发热,她看着母亲走上斑马线。

母亲跟着人群走过来,依然孤孤单单的,她抬头看向柯姗,微微眯着眼睛,眼神茫然,神情像个迷路的孩子,可怜兮兮的。柯姗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笑容,等母亲走过来。

柯姗伸出手,挽住母亲的胳膊,僵硬,干瘦,但依然有力,像是习惯了抗拒,从不懂得柔软。这个胳膊曾经是一个小女孩的,曾经是一个美丽少女的,曾经是一个俊俏的少妇的,是一个女人的一部分,这条胳膊作为她躯体的一部分,有灵魂寄居的痕迹,此时依然有一个坚强固执的灵魂寄居在这个逐渐枯萎的身体里,而这个身体,是她的来处———那狭小的红房子,为她倾付了一切。那是一切原罪的来处,谁都无法责怪,不能怨恨。

一阵热流在柯姗的身体里流窜,她看到一个婴儿在子宫里吸食养分,无数的红色的线从母亲的身体各个部分连接到子宫里,婴儿的心怦怦跳动,像一面小鼓,正奏出生命的颂歌……

刊于《草原》2019年第 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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