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谢泳_《现代作家佚文佚简考释》序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发布日期:2019-12-20  来源:来自互联网  作者:来自互联网  浏览次数:210
导读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辑佚工作,在抽象意义上与传统辑佚学是同一原理,但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时代背景是现代印刷和现代传媒兴盛的时代,辑佚工作的意义与传统辑佚学的学术追求,应当说是有差别的,也就是说前重后轻,前…

编者按

近日,宫立的著作《中国现代作家佚文佚简考释》出版。该著作主要从史料出发,对散落在报刊上的部分现代作家佚文、佚简、集外文和集外书信进行搜集、整理、释读,以呈现文学史的细节,并且从微观角度丰富对作家及文学史的思考,进而实现现当代文学史料研究与文学史研究的互动,从侧面呈现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文艺批评今日选取谢泳为本书所作的序言以及本书《难忘志摩:<北晨学园 哀悼志摩专号>》一章,以飨读者。

本文原载于《中国现代作家佚文佚简考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感谢作者谢泳、宫立授权“文艺批评”发表!

谢泳

宫立:《中国现代作家佚文佚简考释》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中国现代作家佚文佚简考释》

宫立新书出版,要我写几句话,我就从认识宫立说起。

2009年夏天,我在厦门主办“纪念储安平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学术活动,向全国征稿。宫立当时在汕头大学随富仁先生念硕士,他有文章寄来,我当即邀请他来参加会议。我牢记胡适的话,中年人做学问是本分,青年人做学问要鼓励。他一个穷学生,吃住往返路费我全管。我刚一见他,就说你把车票给我,我马上把钱给了他。宫立当时交来的文章即带有辑佚性质,他搜集了两篇储安平不常见的文章。我感觉一个青年人能下功夫读原始材料,这个热情和兴趣不容易。当时我还奇怪,富仁先生文章以长篇大论为基本风格,他何以会选宫立这样死板的学生?

王富仁

宫立硕士毕业后,到上海随子善先生念博士,读书期间,时见宫立文章,但我们联系极少。我和子善先生非常熟悉,那几年偶然相遇,也不时会提起宫立。我们共同感觉,现在大学里爱念书的人不多,子善先生遇宫立这样的学生,实属难得。

宫立后来选择的学术方向,我非常赞同,因为我也是现代文学研究中比较喜欢搜集材料的那一类,对有此同好的青年人天生有亲近感。宫立文章,我每见必读,因为师出名门,他的方法没有问题,工具使用也很丰富,他读书之勤,写作之用力,在他这一辈青年学人中,出类拔萃。我唯一不欣赏的是他的学术趣味,这可能是我的一个偏见,没有什么好坏高下之分。我曾和朋友闲聊,为什么子善先生的趣味在周作人、张爱玲他们以上,而到宫立学术眼光却停在杂七杂八的作家身上?我以为子善先生的学生,趣味至少应当在比较洋派的作家身上,而现在宫立选择的作家多少有些土了。学术趣味因人而异,不可强求,洋的看起来高大上,土的也未必就不能产生趣味。宫立或许会说,远有远的趣味,近有近的意思,洋有洋的趣味,土有土的味道,我想这也有道理。因为分手后再没见过宫立,这一点感想,就算是与宫立的面谈吧。

陈子善与宫立

近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重视基础史料建设的工作很受人关注,宫立是这一思潮中引人注目的重要研究者,他的成绩有目共睹。宫立的学术方向,大体属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辑佚范围,他在这个领域做了相当多的工作,解决了许多史料问题。因为宫立正当年,在学术发展方向上,我想再提一点建议,也权当是我与宫立的面谈。

中国传统辑佚学发生的时代背景是文献保存以写本或刻本为基本手段,容易遗失是这个背景下一切文献的常态,传统辑佚所针对的主要是经典文献的钩沉,也就是说,当得起辑佚二字的主要是经典文献,是重要人物和重要作品。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辑佚工作,在抽象意义上与传统辑佚学是同一原理,但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时代背景是现代印刷和现代传媒兴盛的时代,辑佚工作的意义与传统辑佚学的学术追求,应当说是有差别的,也就是说前重后轻,前难后易是基本状态。中国现代文学作家、作品的数量特别庞大,严格的辑佚范围不可盲目扩大,而应当主要针对经典作家和特别重要的作品。不是所有中国现代作家的作品都当得起辑佚,只有那些习惯上认为的经典作家和作品,才有辑佚的价值和意义。我个人以为辑佚至少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辑佚对象已有比较成熟的全集。无全集,不辑佚;二是习惯认为的重要作家。不重要,不辑佚。

搜集史料的工作永远需要,但不是所有搜集史料都是辑佚,严格的中国现代文学辑佚学,应当有比较严格的限定。

我讲这些个人偏见,没有别的意思,我希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辑佚学,能够在宫立这一代学者中成熟起来。

是为序。

2019年8月4日于厦门

宫立

难忘志摩:

《北晨学园 哀悼志摩专号》

笔者在中国国家数字图书馆中搜到由北平晨报社于1931年12月20日出版的《北晨学园 哀悼志摩专号》,“每册大洋一角五分 ”。让人欣喜的是,国图的这一本竟是陈梦家的旧藏,因为扉页上写有“梦家存 二十四年八月十四日 津浦路北门”,版权页上有“萝蕤读了一遍”的字样。

《北晨学园 哀悼志摩专号》

由北平晨报社于1931年12月20日出版

除了国图外,只有中国传媒大学、广西师范大学、陕西师范大学三所高校的图书馆有藏,可见《北晨学园 哀悼志摩专号》的稀有。姜德明的《纪念徐志摩》、《徐志摩与京戏》[1]和北京图书馆编的《民国时期总书目(1911——1949)历史·传记·考古·地理》(下)对这一专号有简略介绍,但未引起徐志摩研究者的足够注意。笔者查阅到的各种徐志摩研究资料目录、纪念集,也只是收录了其中的几篇文章而已,为此笔者先将这本纪念集的目录,照录如下:

北晨学园哀悼志摩专号

封面题字:胡适之

诗人徐志摩遗影 适之赠

目次

献辞 瞿冰森

追悼志摩 胡适之

志摩真的不回来了吗? 凌叔华

悼志摩 林徽因

戏剧界里的徐志摩 余上沅

我们所爱的朋友 陶孟和

悼志摩 郑西缔

我现在是为文学的朋友流第三次的眼泪了 蹇先艾

北大求学时代的志摩 毛子水

招魂 孙大雨

志摩的诗 于赓虞

悼志摩 恒

敬以一瓣心香致祭徐君 张恨水

“去罢!”志摩 瞿菊农

怀志摩先生 许君远

追悼志摩 刘廷芳

哭志摩 吴世昌

志摩在家乡 吴其昌

徐志摩先生近一年中在北大的鳞片 莽 莽

吊志摩 陈梦家

挽徐志摩先生 严既澄

追怀志摩 张寿林

悼徐志摩先生 霍永坤

悼诗人徐志摩 季 珖

关于哀悼志摩的通讯:

(一) 梁实秋

(二) 沈从文

编后 瞿冰森

想到志摩的归宿(通信之三) 程朱溪

哀志摩 方玮德

我哭志摩 盛成

诗人!今朝来哭你 吴士星

诗的毁灭 陈豫源

哀志摩 黄秋岳

挽徐志摩君 吴 宓

哀志摩 李释戡

挽徐志摩 凌宴池

哀思 谢 飞

献给吴宓已死的诗圣 钟辛茹

徐志摩纪念奖金章程草案

这本专号的编者瞿冰森,时任《北平晨报·学园》的编辑,他在1931年11月23日的《北平晨报》上写有《哀悼徐志摩先生》,他说,“徐志摩先生于本月十九日乘机遇雾,触撞开山山顶,竟遭惨祸。志摩先生之死,为我国文坛之大损失,吾人实抱深切之哀悼。本刊决定出专刊纪念徐先生。现在约徐先生生前友人撰文,以表哀悼。一俟稿件收齐,即在学园刊布。并托友人于赓虞先生赴济,探视徐氏身后情形”[2]。瞿冰森在《编后》中又写说,“我们这次出这个专号,完全是为纪念志摩。最初只预备出两三天,因为志摩的朋友们在证实了志摩死的消息以后,大家的心绪都不十分好,我们虽然约了许多朋友作文章,但是谁敢断定他们准有写文章的兴致。编者跑了几天,所得的文章并不十分多,有的还只给了我一张没有填日期的支票。”

的确如此,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突兀,不可信的,残酷的,在飞机上遇险而死去”的消息,“像一根针刺猛触到”诗人的众多朋友的心上,“再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惨烈?”,“我们初得他的死信,却不肯相信”[3],“我们不特没有预料,就是在这个不幸的,悲惨的消息千真万确的证实了以后,我们还是怀疑,总觉得不能相信,不,实在是不愿意相信”[4],“我们觉得我们生命上发见了不可弥补的真空”,任凭“我们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惨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够仍然接触到他原来的音容,事实是不会为体贴我们这悲念而有些许更改;而他再也不会为我们这些哀悼而有些许活动的可能!这难堪的永远静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残酷处”[5]。“他去了,永远的去了”,从此以后,“我们悲哀所凝成的一团永不化的冰要与生俱存了”[6]。“写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无的,真的深切的感情只有声音,颜色,姿势,或者可以表出十分之一二,到了言语便有点可疑,何况又到了文字。文章的理想境界我想应该是禅,是个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境界,有如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或者一声‘且道’,如棒敲头,夯地一下顿然明了,才是正理,此外都不是路”[7]。连持有如此信念的周作人都拿起笔写了《志摩纪念》,更何况他人。尽管“大家的心绪都不十分好”,“朋友们为友情的关系,谁能不,谁忍心不写点文章来纪念他”,所以“我们这次的专号一共能连出八天”。徐志摩纪念专号自1931年12月7日(刊有林徽因的《悼志摩》)起直至1931年12月13日(刊有余上沅的《戏剧界的徐志摩》)。

徐志摩

胡适、林徽因、凌淑华、陶孟和、郑西缔、蹇先艾、毛子水、于赓虞、瞿菊农、许君远、刘廷芳、吴世昌、吴其昌等纪念徐志摩的文章,在各种版本的徐志摩研究资料、纪念集中我们都可以找到,对此笔者不再赘述。笔者着重对该专号中收录的陈梦家、沈从文、梁实秋、张恨水等作家的纪念文章或者通信进行梳理,因为它们一直湮没在这本纪念专号中,从未被挖掘。

先从哀悼徐志摩的两封通信谈起。

《北晨学园 哀悼志摩专号》节选了梁实秋写给世庄的信,《梁实秋文集》、《雅舍轶文》等均未收,当为梁实秋的佚简,现照录如下

世庄先生:

惠书敬悉。

徐志摩先生的死,是极可痛的。在文学的主张上,在做人的态度上,我和他不能说是全然同道。但是在现代诸作家中,我一向以为他是将来最有发展的希望,他生前所有的著作不过是他的天才表现的发端,他若不遇到这样的厄运,他一定还要有更伟大的贡献。读他的作品的人,没有不感觉他的E’lan Vital ,没有不感觉他的活跃的力量的。浪漫诗人享长寿的很少,不幸徐先生也不能成为例外。在我所有的朋友当中,没有一个比徐先生更可爱。文坛上损失了一员最有希望的健将,我私人失了一个可爱的朋友,这真令人痛心极了。(下略)

梁实秋 十一月二十九日

梁实秋是从杨振声处得知诗人遇难的。他说,“这消息很快地散布开,闻一多、赵太侔,都来了,相顾愕然,无话可说。一阵惊骇的寂静过去,我们商量应该做些什么事”[8],最后决定由沈从文奔赴济南探询一切。梁实秋在这封信里,虽然承认他们在文学的主张和做人的态度上“不能说是全然同道”,但仍高度评价了徐志摩,他认为徐志摩的去世,对文坛而言,“损失了一员最有希望的健将”,对他私人而言,“失去了一个可爱的朋友”。梁实秋在写有《谈徐志摩的散文》,对徐志摩的散文格外推崇,他说,徐志摩的天才是多方面的,不过“我觉得在他所努力过的多数文学体裁里,他最高的成就在他的散文方面”,“志摩的散文在他的诗以上”[9],“志摩的可爱处,在他的散文里表现最清楚最活动”。梁实秋1968年还在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专著《谈徐志摩》,称徐志摩的死是拜伦式的,“确实死得不平凡”。梁实秋还和蒋复璁编订的《徐志摩全集》(1969年由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出版)是徐志摩全集的最早版本,他写的《〈徐志摩全集〉编辑经过》详记其事。

梁实秋

梁实秋曾说“沈从文一向受知于徐志摩”,“志摩死耗给他的打击是相当沉重的”[10]。《北晨学园哀悼志摩专号》还收录了沈从文写给《北平晨报·学园》的编辑瞿冰森的一封信,《沈从文全集》失收,当为佚简,现照录如下:

冰森我兄:

在济车站路上见赓虞一面,因未知彼特为志摩事来济者,故当时乃错过分手。十日来新习惯使人常若有所失,向各方远处熟人通信,告其一切过去,亦多有头无尾。六日纪念刊,恐赶不及安置弟之文章,因照此情形看来,欲用文字纪念志摩,审不知如何着手,胡胡涂涂,亦大可怜也。

弟从文 十二月,一日

沈从文自己也说“相熟不过五六年的志摩先生,对我工作的鼓励和赞赏所产生的深刻作用,再无一个别的师友能够代替”[11]。因而沈从文得知徐志摩遇难的消息,连夜从青岛乘火车赶往济南。第二天早上火车一抵济南,沈从文就赶到齐鲁大学,一问才知道“北平也来了三个人,南京也来了两个人。上海还会有三四个人来。算算时间,北来车已差不多要到了”,他就“匆匆忙忙坐了车赶到津浦车站去,同他们会面。在候车室里见着了梁思成,金岳霖同张奚若”[12]。沈从文在信中所提的“在济车站路上见赓虞一面,因未知彼特为志摩事来济者,故当时乃错过分手”一事,于赓虞1931年11月23日给瞿冰森的信可作参照,“到站时,我不曾招呼梁先生诸位,就匆匆返校,想着探听在济南所有的消息。出站不久,遇着从文,说几句话后,他即赴站,大约他是接梁先生诸位的。与从文分手后,我虽后悔没问他关于志摩的消息,但我已感到一股冷气”[13]。

《沈从文全集》

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徐志摩去世后,沈从文常“若有所失”,“向各方远处熟人通信,告其一切过去”。查《沈从文全集》,沈从文于1931年11月23日致信王际真,报告徐志摩去世的相关情形,11月25日致信胡适,建议如果可能的话,购买徐志摩乘坐的失事飞机以留念,告知胡适,分地同时举行徐志摩的追悼会,可能要推迟。沈从文说“欲用文字纪念志摩,审不知如何着手,胡胡涂涂,亦大可怜也”,他后来曾回忆他当时的心境,“显得格外沉默,始终不说一句话。后来也从不写过什么带感情的悼念文章”,“志摩死去了三年,我没有写过一句伤悼他的话”。事实是,沈从文在徐志摩去世后不久,写了《死了一个坦白的人》、《他》(未完稿)两首诗,但当时未公开发表,后收入《沈从文全集》第15卷,后来他还写有《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友情》等纪念文章,并在1935年12月8日出版的《大公报·文艺》推出《徐志摩纪念特刊》,并附有《附记》,他说徐志摩的死,“令人觉得不止是三五熟人失去一个好友,却实在是全个中国失去一个少有的诗人!就目前整个中国言,就刚刚发轫初基础的中国文学言,死者的死,是中国极大的一种损失。”[14]

诗人遇难后,多为徐志摩的至亲好友写文章纪念。自称不认识徐志摩的张恨水也写了纪念文章《敬以一瓣心香致祭徐君》,张恨水各种版本的作品集、研究资料均未提及,当为佚文,现照录如下:

我不认识徐君,不过是一年以来,一个神交之友罢了。在我去冬南下的时候,南京的朋友对我说,徐志摩很称赞你的啼笑因缘,他不大看新闻报快活林的,而今为了你的小说,是不断的看。我心想,不至于吧?徐君是新文坛一颗灿烂的明星,对于我这种取迳旧式的小说,未必同意,听了也就只当西风过两耳已。今岁的秋天郑颍荪君对我说,志摩来了,住在适之家里,我介绍你们见见,好不好?我微笑心里想,他或者不大高兴这个落伍的小说匠。颍荪兄又说,他很喜欢你写的那个沈凤喜,说是与平常人写女性不同。我说:没有其他的批评吗?颍荪却未说,然而我猜着,一定有的,倒很想领教。因为我向来自己不护短。颍荪兄似乎看出了我的情形,便道:他是很自负的,向来不大称许人,既称许了,一定是好。我当时很有点触动,便很愿和徐君一面。然而人事是极渺茫,竟未得着一个见面的机会。但是,我想,机会总是有的。

一个月前,我在温泉休养,遇到郝更生伉俪,在食堂中闲谈,又谈到徐君。郝君说:志摩对于啼笑因缘,极佩服你所写天桥的一段,他是很不轻易许人的呀!你和徐君认识吗?我说:不认识,但是回了北京,我要去领教。我说这话,并不是因话答话,实在有这个决心,然而回平以后,又在人事渺茫中混过了。

我如此要见徐君,并不是因为徐君说我几句好,我就有一经品题,身价十倍之感。或者想徐君替我标榜一下,我可以利用他。只是人家都说他不大称许人的批评之下,对我加以赞许,至少是个同调者。徐君对文艺是很有研究的,交这样一个朋友,或者不为无益。其次,文坛上,新旧门户之见,现在是很深了,新的对旧的一切抹煞,旧的对新的,又一概不接受,当然不是好现象。若是有人打破这种成见,似乎值得一谈,所以我很想见了他。

一个寒夜,胡同里一切的声音,都停止了。我坐在绿色电灯下,傍着炉火,正在有所思。冻风吹着窗纸,刷刷作响,令人自然感到凄凉。我三弟回来,隔着纸窗报告了一声,徐志摩死了。我心里突然一跳,站起来向下一问,及至得了详细的报告,我长叹了一声。这心一跳,人一站,一声长叹,殊不明何由而至?然而徐君遭难,我不能漠然对之,是有点证明的了。从此以后,我所想和徐君一谈的事,一经等于泡影。徐君对我的好感,我是完全知道的了,我对徐君的一番敬意,徐君却未必知道,到了现在,我也没有法子,可以让徐君知道,我每每想到此点,心里就充分的不安,同时我想到怀疑徐君不无新旧之见,更是抱歉,然而这一层意思,我是怎样可以表白出来哩?

我敬以一瓣心香,致祭徐君。

这篇短文道出了张恨水对“神交之友”徐志摩的情深意切,以及他对未能与徐相见的遗憾,笔者好奇的是,如果他们真的相见,会谈些什么呢?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北晨学园哀悼志摩专号》收录的若干作家的纪念文与后来在其他刊物刊出时文字上略有出入。试以陈梦家的《吊志摩》和吴宓的《挽徐志摩君》为例。

陈梦家及

《陈梦家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陈梦家所受的最大影响是徐志摩”[15](赵萝蕤语)。徐志摩去世后,陈梦家主编的1932年7月30日出版的《诗刊》上刊有“徐志摩纪念专号”,他本打算在《诗刊》上出一期“志摩专号”,后因为“稿件关系和付印期的急迫,临时又加了普通的诗件”,只好改为“志摩先生的纪念号”,刊发了胡适、孙大雨、朱湘、邵洵美、宗白华、饶孟侃等作家的纪念文,在《叙语》中他说,“志摩先生的死,在中国诗坛凭空一个夭折的霹雳”[16],提起新诗,“谁也不能抹杀志摩先生最可敬佩的功绩…那些诗句竟如我们爱情的粮食,它造成一座天园,让我们灵魂的手臂去采撷它的果实”。《陈梦家诗全编》和《梦甲室存文》收录有《追念志摩》(与俞大纲合写)、《纪念志摩》、《谈谈徐志摩的诗》,但陈梦家在徐去世第二天夜里在南京写的《吊志摩》失收,全诗如下:

死了,志摩,一个好人,

一个明慧的诗人,

从云雾里下来,化成

一堆可怜的灰尘。

什么事也够他累的,

三十五年的人世;

抗起爱情的十字架,

到了,他说,他爱死。

这回可再不容你问

风向那个方向吹;

上帝硬着心不许你

在天上逍遥的飞。

这年头反正是灾荒,

那有灵魂的收成?

生活早晚教你挫气,

容不得思想翻身。

但你总是喜悦的,你

从不曾埋怨人生;

也不教幻想掘了坑

掩葬自己的肉身。

当真你没有说过谎,

你就是老实做人;

从来你不曾把自己

把别人看做天神。

你爱山海,你爱女人,

你也爱穷孩的脸;

在漆黑的天上,描写

几颗慈祥的星点。

所罗门的王轿铺着

锡安女子的爱情,

但是在你的诗篇上

睁着同情的眼睛。

什么事也够他累的,

三十五年的人世;

抗起爱情的十字架,

到了,他说,他爱死。

死了,志摩,一个好人,

一个明慧的诗人,

从云雾里下来,化成

一堆可怜的灰尘。

1932年7月30日出版的《诗刊》第4期又刊出了《吊志摩》,标明了写作的时间和地点:“十一月二十夜 南京”。但与《学园》版本略有不同。徐志摩活了三十五岁(郁达夫在《怀念四十岁的志摩》中说,“他死的时候是三十六岁”),《诗刊》版是“三十七年的人世”,《学园》版是“三十五年的人世”。诗的倒数第三段,《诗刊》版是“但是在你的诗篇上,不单是爱,是同情”,《学园》版为“但是在你的诗篇上,睁着同情的眼睛”。最后一段,《诗刊》版是“圣经的老话说人是灰尘,还得归灰尘”,《学园版》是“从云雾里下来,化成一堆可怜的灰尘”。

徐志摩遇难时,吴宓正担任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的编辑,他除了约请朋友撰文纪念徐志摩外,还参加了在北大第二院礼堂的徐志摩追悼会,在会场中便作成挽诗一首,会散后,“赶忙到对门的景山书社,借用他们的纸笔和地方,将诗写出,投寄《北平晨报》”[17]。吴宓写的挽诗即《挽徐志摩君》。当时除了这首诗,吴宓还写下了如下文字:

十二月六日晨,赴徐志摩追悼会,车过金銮玉练桥,忆民国十五年十月徐君在北海结婚,一时名流毕集。徐君作新体诗,予专作旧体诗,然于其人之性情实觉契怀,去年此日,予在牛津,见雪莱像,曾作诗登大公报文学副镌,虽咏雪莱,实亦自道,尤可以移赞徐君。又今春予游檀德(即但丁)故里翡冷翠(花园之意)。而雪莱诗谓人生乃如万古冥漠纯洁中之偶尔彩色点染,转瞬即变灭,今并用以悼徐君。十一月六日正午记。

《挽徐志摩君》后来刊于1931年12月14日的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但是相比《学园》版的篇幅增加了许多,因此可以认定《学园》版为初版本,后者为修订版。

吴宓

“要研究一个时代的文化、政治及社会状况等,每每注意到那个时代所有发表的言论。一个时代的言论,有时简直可以代表一个时代的历史…不论积极或消极,它们都正面地或是反面地显示着人类被当时的一切所引起的心理反映”[18]。

从这个角度说,《北晨学园 哀悼志摩专号》无疑是我们读取诗人之死在“当时的一切所引起的心理反映”的最好文本,因为它第一时间汇集了徐志摩同时代人的回忆,它是诗人死时文献史料的集大成。笔者只是对其中的若干作家的佚文佚简进行了简单的梳理,当然该专号的价值远不仅如此。

本文收录于《中国现代作家佚文佚简考释》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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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姜德明:《余时书话》,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55页。

[2]冰森:《哀悼徐志摩先生》,《北平晨报》,1931年11月23日,转引自王任编《哭摩》,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16—17页。

[3]胡适:《追悼志摩》,《新月》月刊第4卷第1期,1932年3月。

[4]陶孟和:《我们所爱的朋友》,北平《晨报·学园》,1931年12月8日。

[5]林徽音:《悼志摩》,北平《晨报·学园》,1931年12月7日。

[6]韩湘眉:《志摩最后的一夜》,《新月》月刊第4卷第1期,1932年3月。

[7]周作人:《志摩纪念》,《新月》月刊,第4卷第1期,1932年3月。

[8]梁实秋《谈徐志摩》,《梁实秋文集》,厦门: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317页。

[9]梁实秋:《谈志摩的散文》,《新月》月刊第4卷第1期,1932年3月。

[10]梁实秋《谈徐志摩》,《梁实秋文集》,厦门: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318页。

[11]沈从文:《友情》,《沈从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64页。

[12]沈从文《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沈从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64页。

[13]于赓虞:《于赓虞诗文辑存》,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90—791页。

[14]沈从文:《〈徐志摩纪念特刊〉附记》,《沈从文全集》第16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39页。

[15]蓝棣之:《前言》,《陈梦家诗全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3页。

[16]陈梦家:《〈诗刊〉叙语》,《陈梦家诗全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31页。

[17]吴宓:《徐志摩与雪莱》,《宇宙风》1936年第12期,转引自《难忘徐志摩》,北京:昆仑出版社2001年版,第39页。

[18]邵洵美:《你的话·小序》,《论语》半月刊1936年第94期。

《中国现代作家佚文佚简考释》

作者:宫立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9-11

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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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陈子善

序二 谢泳

上辑 佚文篇

知堂集外文十五则释读

周作人集外文辑录

《现代戏剧上的离婚问题》附记

《穿靴子的猫》附记

新文学的意义

《儿歌之研究》附记

这一年

致钟敬文

裹脚与包脚

沈从文君结婚联

《希腊人的好学》附记

《谈俳文》附记二

《谈劝酒》附记四

看报经历

《关于祭神迎会》附记

《论小说教育》附记

《雨的感想》附记

略谈李劼人的佚文《巴黎的国民乐艺院》及其他

周瘦鹃集外文十篇考释

《周瘦鹃文集》补遗

我与报纸副刊

《游尘琐记》序

黄山纪游

《大戏考》序

我所爱游的名山

我的苦学史

看了《蜕变》

还乡记痛

无人知是御霜簃

紫罗兰盦灯下

新发现的郁达夫的题诗、佚简与演讲文稿

难忘志摩:《北晨学园 哀悼志摩专号》

郑振铎佚文三篇释读

释读《夏衍全集》失收的《怀上海》等三篇佚文

胡风佚文考述

《胡风全集补遗》的补遗

现在的青年何以不喜欢团结—答刘巍君

“社会性”私见

致徐柏容

一点感想(文学家之绘画观)

我所知道的东大附中革命运动的情况

聂绀弩谈当编辑的“怕”

“他有的是生命力”—《李健吾文集》补遗略说

李健吾集外文拾遗

故乡

《职业妇女》笔谈会发言

《文艺复兴》编余四则

小戏一出

《艳阳天》以外

《青春》以外

钱锺书早期集外文两则与佚诗两首

何其芳1938年的三篇佚文释读

何其芳佚文辑校

关于《国仇》

《给〈雷雨〉周刊社的一封信》

《我一年来的生活》

“精神和诗文长存”—不应被遗忘的现代女诗人徐芳

《徐芳诗文集》补

秋野

除夕

课堂里的刘半农先生

编者的话

徐芳致李永侒

《陈敬容诗文集》补遗略说

穆旦质疑清华课程设置

略谈新发现的来燕榭早期集外文

《来燕榭集外文钞》补遗

最近翻译界的辩争

谈毛世来

漫谈旧剧之批评

谈奇双会

重庆通信

说脸谱

剑门

情感的蜕变

作家的文学批评—释读汪曾祺的五则集外小文

汪曾祺集外文拾零

飞出黄金的牢狱

在长篇小说《玫瑰门》研讨会的发言

重写文学史,还不到时候

关于“当代文学四十年”的回答

谈书评

李蕤笔下的曹禺

下辑 佚简篇

张元济致张若谷佚札四通释读

蔡元培致何思源、《华年》记者函

陈望道致陈承泽谈《国文法草创》

洪深致吴祖光

《漫谈友谊》中的“友谊”

田汉给茅盾的信

熊佛西与王统照关于中华戏剧改进社的通信

雅舍遗珠—梁实秋佚简四通释读

梁实秋书简辑录

致《旬刊》编辑先生

致刘英士

致赵清阁

梁实秋致弟函

巴金致孙陵书信三通释读

朱湘致茅盾、罗香林函

李霁野佚简九封释读

于伶关于《夜上海》的通信

萧军致信许广平谈鲁迅纪念

吴组缃致曹辛之、陈中凡、彭昆仑考释

赵家璧佚简十二通释读

曹禺致《学校新闻》编辑函

附录一:关于鲁迅译《地底旅行》的早期研究资料

附录二:舒蔚青:不应被遗忘的现代戏剧收藏家、目录学家

附录三:巴金与孙道临关于《寒夜》的对谈

巴金和孙道临谈《寒夜》

后记

张沛

乌托邦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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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法国梧桐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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