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朝是研究封建社会专制制度、人性本质极好的样本。朱元璋、李善长、蓝玉、于谦、张居正、熊廷弼、袁崇焕……谋国谋事各谋身，吊诡的人事接连发生，勾心的博弈胶着上演，到底是制度缺陷放大了人性之恶，还是人性欲望攻陷了制度漏洞？在《明史不忍细看》这一部讲述大明王朝历史的细节式书写的历史故事书中，向敬之再次用他一如既往的流畅语言，讲述着五百年前的感人故事，描绘了历久不变的人性，谱写了大明王朝数百年的悲欢离合，让历史变得可爱，让它具有了当代性。
有些人和事虽然早已成为过去，但他们的经历和智慧并不过时，他们的故事和情感并未褪色。因为，阅读是跨越时空的，它的好处就在于我们能从他们身上发现生活的乐趣，也能从他们的书中找到智慧延续的可能。日本作家鹤见祐辅（1885−1973）曾在《读书三昧》中说：“书本诚然是人类的最大恩人。”民国时，鹤见的书在中国风靡一时，洛阳纸贵；现如今，读者们大概已经很少知晓日本人鹤见其人其书了。
毫无疑问，鹤见关于书籍的看法，仍具有现实的启示价值，那就是：用心建构文字的世界，并以之来回报读者，是一代又一代作者不断地坚持写作的动力之一。鹤见没有告诉我们，他对什么样的历史故事书更感兴趣，对什么样的历史书写评价更高，但他本人却写了好几本历史人物传记，比如《拜仑传》《俾斯麦传》之类。从上个世纪以来，历史故事的书写不仅是国人的所爱，也是东邻的菜。
在鹤见那个时代，写西方的历史故事，是广大人民群众最喜闻乐见的。作家顺应时代潮流，为人民提供这样的精神食粮，当然是值得称赞的，也是值得学习的。在新时代，西方的历史故事早已经成为世界史，《世界简史》《极简世界史》之类的，成了老少皆宜的流行阅读作品。与此同时，“重新认识中国”也被作家提上了议事日程，各种历史作品精彩纷呈，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浏览的乐趣。
在这诸多历史书写者队伍中，向敬之是比较独特的一位。近些年来，他花了莫大的心力、精力和时间，遍读能找到的历史类书写著作，无论是畅销的，滞销的；不论是常青的，还是流星的，举凡与明清史有关的著作，都在他的涉猎范围之中，且如鹤见一样身体力行，写下了数百万字的书评，发表在大大小小的各类报刊上。准备充分，他有意识地实践一种历史的细节书写和创作，先后完成了《明史不忍细看》《细说康熙》等雅俗共赏的作品，还有其他解读明清史的主题性系列著作在出版的路上。
二
论雅，在我们这个时代，大概是不能不谈专家学者和学术专著的。谈到明史，则不能不谈现代学者孟森。“中国自三代以后，得国最正者，惟汉与明。匹夫起事，无凭藉威柄之嫌；为民除暴，无预窥神器之意。”这是对有明一朝历史的最高判语，这是作为史学家的孟森的洞见。
孟森说，《明史》隐没事实之处很多，失检之处不少，所以读《明史》者，“应负纠正之责”。这，或许是向敬之写作《明史不忍细看》之所本！
孟森年轻时曾到日本留学，在东京法政大学读过学位。回国后担任过临时政府众议院议员，再当中央大学历史系、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以明清史著名于世。他的《明史讲义》所讲述的明代历史故事，仅仅选择了开国、靖难、夺门、议礼、万历之荒怠、天崇两朝乱亡之炯鉴和南明之颠沛等七个题目，这中间的每一个题目都有很多故事值得我们去解说。
举凡开国和亡国，故事最多，也最惊心动魄；到了王朝中期，往往是因循的时期，是平庸的盛世，是故事乏味的时代。明朝却有不同。大明自洪武元年（1368）开国算起，几代皇帝更换年号之后，就进入了皇朝的中期。从明正统始，经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至嘉靖，这一百多年里发生了很多足以改变历史的大小故事，出现了很多有趣的历史人物。《明史不忍细看》截取了其中几段关系明朝存亡危急的大事件，巧妙切入，详细分析，流利解读，让我们能借助这些故事一窥全豹：比如生不逢时的瓦剌可汗也先、力挽狂澜的于谦、悲情的英主朱祁钰、赳赳武夫石亨、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英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万贵妃等等。
向敬之在书中致敬孟森，称之“史学大家”，并引用了孟森氏关于明景泰帝的评价，即“景帝之不负祖业，不涉阴险，实明宗社之福。”景泰帝是大明第七任皇帝，在濒临亡国之际继位，最后却只能被以亲王之礼下葬，被排除在明皇陵外，所得的谥号也是恶名，成为悲催的皇帝之一。向敬之感叹“皇家最是无情人”。
讲历史故事，并不仅仅是讲故事，还需要有作者本人的情感，这才是历史比较有趣之所在。
三
当作者的情感被自觉不自觉地投入到历史书写之时，写作往往会成为一种文字功夫。真的文字功夫，对作者来说是一个永恒的考验。它不是一种以个人的眼光来衡断历史，臧否人物，挥斥方遒的指点江山，它也不是一种以文字的样式来歪曲事实，粉饰太平，自我美化的官样文章，毋宁说，它是作者将历史的书写变成了一种值得追寻的价值和信仰，惟其如此，历史才会变得生动活泼，故事才能波澜起伏，人生才会丰富多彩。
有时候，我们对历史的兴趣，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对过去的想象，或者纯属空想。是人就会发呆，有了发呆才会有空想，有了空想这个世界才会更有意义。历史细节的书写，需要这种空想。崇祯皇帝本有几次机会不上吊，但最后难逃身死国亡的命运。向敬之援引蔡东藩《清史通俗演义》中说“假如明朝廷上下一心”。救时良相孙承宗，最后被俘，敌人发现抓了一个没金银的孙阁老。向敬之评论钱谦益 “写得很生动，如临其境，犹文学创作”。“假如”是想象，“如临其境”更是虚构，正是想象和虚构为历史和文明增添了无穷的乐趣。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我们无法成为“历史”，也不会书写“历史”。我们读历史，我们看故事，我们听故事，所以作为读者的我们，会有意无意地对作者、作品提出各种要求。没有想象力，没有文字功夫，没有好故事，仅仅随意书写历史即成功的旧时代已然成了“历史”。
向敬之把研究的视角，对准了突破民族界限的明清之际的社会秩序重新，审视明朝末年崇祯帝有心做一个中兴之主，却受形形色色的现实，以及自身性格缺陷的制约，而遭遇甲申巨变。这其中有救时良将孙承宗、袁崇焕、孙传庭、卢象升见弃的厄运，也有辅政庸臣周延儒、薛国观、陈演、魏德藻欺瞒的丑态，还有钱谦益、冯铨、金之俊、张缙彦投机的选择。当然，李自成、刘宗敏、吴三桂与陈圆圆的情感纠葛，也是明末的一件大事。向敬之对此，一一展开了不一样的解读，重现不一样的历史，展示不一样的功夫，充分展示他尊重历史的细节的书写。
四
历史如同迷宫，也如长卷，细节的书写就是要通过作者的想象力让我们看到历史的复杂一面。《诗经·汾沮洳》篇中说：“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解释道：“英是贤才绝异之称。”也就是今天的男一号的意思。这首诗在现代学者看来，一目了然地就是讴歌伟大人物，根本不用做其他的解说。然而，只要我们翻翻前人的解说就会发现，无论是汉代的毛公，还是宋代的朱子，都一致地认为，诗篇讲述的“美则美矣”，然有一转语。所谓历史细节的书写，其实就是要提醒我们注意到这一转语。从这一点来说，细节的书写，其实是中文固有的传统。
就此而言，任何历史的理解，都离不开历史的书写。《明实录》《明史》之类的大部头著作，出于官家之手，由于各种原因，更多的是注意帝王家事，家国天下。在越来越世俗化和现代化的社会中，我们则更喜欢从“通俗演义”、影视作品中找到历史的想象。这种想象的历史，当然离不开上述官方认定的记载，同时也需要杂记类的作者的诗篇和记录。
“公行”的生活精彩，“彼其之子”的世界也很有趣，讲述他们的故事就是对历史进行细节的考察。帝王将相，“公路”“公行”，当然是历史的主角。之外，还有庙堂江湖形形色色的各种各样的人物，或许他们仅仅在某些地方露个脸而已。今天也是如此，只不过逐渐从政治人物扩散到了其他领域罢了。在当下的世界，对现实造成了直接影响的是乔布斯、比尔·盖茨、马云之类的大人物。换到古代，位极人臣的人物成为万众瞩目的对象，也就一点不会意外了。
万历年间的张居正，是创造历史的人物，历来对他有褒贬不一的评论，一个做到了一人之下的人物，绝非凡品，所以他被誉为“明代唯一的大政治家”。张氏倒台之后，贪财的皇帝没有从张居正家里得到预料之中的“干货”，于是太监张诚“奉命”展开扫荡行动，十里八乡地彻底清缴，终于在张氏家族子弟那里发现了万两黄金，足以满足皇帝的恶趣味。张诚，这个小人物，也因此在历史上留下了他的足迹。除了他之外，还有陈烈女。她的故事在胡惟庸事件中，此不赘。
我们可以知道，明代的政治世界中，小人物所创造的历史，可能远比我们在正史中看到的更丰满，更有味道，也更接地气。这样丰满而有趣的历史，只能在后世的“细节的书写”中看到，也被向敬之奋力剔抉。这些细节书写，有《国朝献徵录》《万历野获编》《嘉靖以来首辅传》《三朝野纪》《古穰杂录》《复斋日记》《初学集》《李朝实录》《明史通俗演义》《大明王朝惊变录》等等。杂录和演义，它们或许没有站在历史时刻和社会文化的C位，却是街头巷尾最佳的话题源泉，因为它们能满足了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要。历史的细节书写，当然也是如此。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向敬之《明史不忍细看》，写的是明朝故事，写的是明朝制度建设、社会改革、吏治局限、反腐斗争和政治短板，但其着力点在于万历之后的社会秩序崩坏。诚如国研专家朱克力所言：“圣手无济大明劫。向敬之的《明史不忍细看》这本著作，以皇帝、权宦、奸佞及文臣武将的政治作为和君臣关系，作为研究的切入点，正评反批，不落窠臼，发人深省，重点论述了明朝日见衰亡与辽东满洲迅速崛起，以及农民战争兴衰根源，重新评估了明清交替的社会秩序崩坏、断裂与重建的血色现实。”确乎，此书让我真切感知了明朝社会发展的温度和现实。
作者：向辉（国家图书馆）
《明史不忍细看》，向敬之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年12月版
（本文经本书作者授权发布）
作者简介：向敬之，独立书评人、明清史学者。曾任出版社、报社文史编辑十余年，长期在《中国社会科学报》《中国纪检监察报》《南方都市报》《上海证券报》《新民周刊》等发表书评、随笔，500余万字。著有文化评论集《现场与背后》、《敬之书话》三卷本及“向敬之读明清史”系列：《细说康熙》《清史不忍细读》《明史不忍细看》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