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安大简《诗经》读书班”微信群为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建立的学术微信群,发起人为孟蓬生、王化平,旨在研讨安大简《诗经》的相关问题,推动跨学科学术交流,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该群为纯粹的学术研讨群,崇尚实学,绝去浮言,提倡争鸣,鼓励创新。微信群建立以来,得到了学界同行的响应和支持,在群内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本公众号将陆续推出读书班讨论纪要,以飨读者,敬请大家关注。
24日研讀《無衣》,大家的討論主要涉及文字學、音韻學和文獻學方面的問題。文字學方面,主要討論了“作”、“逝”、“ ”等字的字形結構。音韻學方面,主要討論了安大簡《無衣》詩句的押韻問題。文獻學方面,主要討論了安大簡《無衣》較今本《毛詩》多出的“曾子以組,明月將逝”兩句的理解及相關問題。
一、文字學
(一)“與子皆作”的“作”字
“作”字原作(簡59):
劉洪濤指出安大簡《詩經》“作”从力,與其他楚簡“作”字不同。楊建忠懷疑是形近訛誤。孟蓬生指出,《摽有梅》的“摽”若依整理者的意見隸定為“艸双”的話,也是“手”和“力”相混,并指出安大簡四個“作”字衹是有點細微差別。高永安推測安大簡“作”的四個字形裡的“又”可能是因結構作了調整,以便與上部的筆畫走勢一致。
(二)“明月將逝”的“逝”字
“逝”字原作(簡59):
劉洪濤認為所謂“逝”字恐為“ +次”,王寧 (記錄者按:棗莊廣播電視台)認為從字形看釋“逝”肯定不對,他同意劉洪濤的意見,並對此字構形作了一些推測。
(三)《晨風》的“”字
此字原作(簡55):
王寧懷疑此字中間的“女”是“四”的誤寫,“穴”下部分就是“呬”字,並認為此字从穴从呬皆聲。何有祖認為可分析為“穴毋口”。譚樊馬克指出中間部分與“四”字寫法不符。
二、音韻學
這方面主要討論了“作”“組”“逝”的押韻問題。劉洪濤指出“作”从力,是否跟“組”“逝”押韻?薛培武認為“作”與“組”押,與“逝”不押。孟蓬生認為“作”應與上文“戟”押韻。劉洪濤則認為“逝”就在韻腳,這個現象需要音韻學家做出解釋。孟蓬生指出:“現在不知是否有脫簡。如果不缺,組字在奇數句,所以不敢確定是否入韻。”劉洪濤認為,此句有句讀符號,“肯定是一章或一篇之尾,必須入韻”。孟蓬生說:“‘逝’字入韻沒問題,是否鐸月合韻需要更多證據。‘組’字不敢保證入韻。”
三、文獻學
安大簡《無衣》中有“曾子以組,明月將逝”兩句,就此兩句是否衍文,學者們展開了討論。
呂珍玉首先提出如何看待這兩句的問題。譚樊馬克認為安大簡錯簡的可能性很小,是否像《論語》中的《棠棣之華》一樣是佚詩?楊建忠指出,按照整理者的解釋,多出的這兩句必須得在此處,並非錯簡。楊軍認為,這句文意不通,“由安大簡的編排來看不像是錯簡,但不能排除所據本錯簡的可能”。王寧認為,“如果暫時考慮不錯的話,安大簡本《無衣》各章的末尾可能都比《毛詩》多出來兩句,就是‘曾(贈)子以某,明月將某’”。呂珍玉指出:“即便一、二章也加上這兩句,於軍歌的表達也不搭配。”王寧則認為,假如抄手抄錯了簡,那“曾子以組,明月將□”的句子也應該是《詩經》裡的,但《毛詩》中並無這樣的句子。楊軍則仍以為是底本錯簡。游帥根據後世《云笈七簽》“委繒告盟”的記述,推測“曾子以組,明月將逝”似可讀為“贈子以組,盟月將誓”,即贈君綬帶,盟告於月而作誓,“整體上這句或屬於一種祝禱性的程式化表述”。薛培武認為此解句法有疑問。25日上午,王化平指出:“從缺簡和字數推測,安大簡《無衣》每章肯定比毛詩多兩句,且沒有錯簡。”楊建忠和游帥等都表示贊同,楊建忠還標出了韻腳字的韻部。
10月25日本應討論《權輿》與《汾沮洳》二詩,但學者們的討論仍涵蓋前一日的內容,主要涉及文字、訓詁和文獻等領域。
一、文字學
譚樊馬克對簡本《無衣》中的“
”做出了討論,認為“戟”這種從“丯”得聲的字形已見於商代金文,其諧聲關系前人應有論述,或可解釋該詩月鐸通押的現象。薛培武則指出“丯”並非月部讀如介的“丯”,而是“作”所從的“丯”,屬鐸部,不可用鐸月通轉解釋。譚樊馬克回應:“作也可以是從丯聲無誤,甲骨文大量出現,不能因此反過來說這個丯不是月部字,更何況聲符跨部諧聲常有。”並舉數例證明丯聲與鐸部可通假。他還指出,《說文》中“戟”的聲符是倝,屬元部字,故其可從月部的“丯”得聲,而不必將“丯”反過來歸在鐸部。楊建忠也認為“
”應歸月部。劉釗也贊同鐸月通轉,指出甲骨文“作”就從丯聲,而非以往學者多理解的成會意字,但也表示:“戰國後從‘丯’聲的聲符沈培老師都認為是耤所從耒之省。他不同意鐸月相通。”薛培武則同意沈培先生的意見,即“丯1”“丯2”應有所區分,認為“作”所從的“丯”應和施墨刑所用且讀音在鐸部的一類器具相聯系。
劉洪濤提到《清華簡》中的“祭公”之“祭”字原作从“邑”从“丯”从“㪔”省。而古文字用作地名、姓氏名之字多从“邑”,是其意符。而“丯”和“㪔”的上古音分别为清母月部和心母元部,都与庄母(上古归精母)月部之“祭”音近,是声符。他認為一般將“丯”的上古音歸為见母月部,是根据《说文》“读若介”的注音。但从《说文》释义来看,应该还有清母月部的读音,並舉清人王筠和今人張舜徽的考證為據,指出“丯”既表示草芥之“芥”,又表示草蔡之“蔡”,或属于同义换读的文字现象。但譚樊馬克認為:“声母尖团转化非常正常,不用解释为同义换读。”
二、訓詁學
(一)關於“於”和“于”
簡本《權輿》中的第一句位“始也於我”,毛詩本作“於我乎”。王化平提出:“大家怎麼理解‘始也於我’中的‘於’字?”王寧回應:“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雲。”他認為从文意上看简本更優,“始也于我”大概是“在我當初的時候”的意思,毛詩可能原作“始於我乎”,後來“始”有可能訛脫了。但王化平指出“始也於我”与“于我如浮云”中的“於”和“于”應有不同。蕭旭則認為“於”是“相亲於”的“於”,字本作“與”,表“親好”之義,該句意為“當初和我好”。王化平表示讚同。
對於《詩經》中的“於”字,呂珍玉提出疑問:“《詩經》中‘於’多用為發語感嘆詞,如毛詩權輿‘於我乎’,《曹風·蜉蝣》有“於我歸處(息、說)”,當介詞,存在動詞多用‘于’,怎會此處作‘始也於我’?”蕭旭表示,叹辞“於”實是“嗚乎”的“嗚”。楊軍也認為“於”更可能是動詞,與“于”的讀音也不同,二者直到中古都有語音的區別。
(二)關於“夏屋渠渠”
王寧對整理者釋引朱熹《集傳》“渠渠,深廣貌”訓《權輿》之“渠渠”的說法表示懷疑,他認為“夏屋”是大屋,古每訓“渠”為“大”,則“渠渠”應是“大貌”。後來他又提出簡本相當於“渠”的字從艸,或也可能是“蕖”字,也可以釋為大。譚樊馬克表示“渠”训“大”應是借作“巨”。王寧認為有這個可能,還提到《廣雅·釋訓》言“渠渠,盛也”恐也是“大”的引申。蕭旭則指出:“渠渠,猶勤勤,是‘遽’的借字。”對於譚樊馬克的看法,孟蓬生提出質疑,認為上古似無“巨巨”或“大大”的說法,他表示:“這似乎說明,上古漢語單音形容詞重疊至少是很受限的。所以上古重疊形式是疊字還是疊詞,需要認真研究。”
呂珍玉提到在龍宇純《絲竹軒詩說·讀詩雜記》中認為“大屋”不可釋為飲食大具,毛傳未釋,可知他以為不需要解釋,“夏屋”即“大屋”,否則這裡也應作“每食若干簋”,以與下面文律一致。王寧認為“夏屋”釋為“大屋”古書習見,但問題是:“食俎有大房,亦見《詩》,即房俎,無稱‘夏屋’者。”
(三)關於“權輿”
顧國林提出不知“權輿”能否讀為“元始”,“始”為以聲,和輿都是以母型的發音。孟蓬生提醒應重視清人的研究,而他自己在《“权與”音义探源》一文中也已有探討,認為應是“句(記錄者按:指植物萌芽)”的緩讀。
三、文獻學
對於安大簡《無衣》的句數,王化平認為:“從缺簡和字數推測,安大簡《無衣》每章定比毛詩多兩句,且沒有錯簡。”
王化平還提出,簡本《權輿》“每食八”以下殘,該句毛詩本作“每食四簋”,據此可推測下文應是 “簋”字。他認為從前人注釋看,簡本作“八”應該是對的。孔穎達在正義中已經注意到“四簋”略為簡單,所以將其解釋為“是平常燕食”,且“燕食差於禮食也”。但《伐木》就有“陳饋八簋”,可見“八簋”是盛宴,故毛詩作“四”應是訛誤。
10月26日研讀《陟岵》,討論內容主要涉及“岵”、“上”兩字的釋義。
一、關於“陟彼岵兮”中的“岵”字
蕭旭列出諸書對“岵”的解釋,《爾雅》:“山多草木岵,無草木峐。”《說文》:“岵,山有草木也。屺,山無草木也。”《釋名》:“山有草木曰岵。岵,怙也,人所怙取以為事用也。山無草木曰屺。屺,圮也,無所岀生也。”《毛傳》:“山無草木曰岵,山有草木曰屺。”蕭旭指出:“‘屺’、‘峐’聲轉。《毛傳》與諸書相反,當是誤訓。孔疏已指出《毛傳》傳寫訛誤,王筠、朱駿聲從其說。”
顧國林認為“岵”有可能是現代漢語裡的“崮”。楊軍指出:“語言學第一個基本假設:‘沒有不變的語言。’此假設至今從未發現反例,所以無理由顛覆。現在的山東豈能與漢以前山東等而視之?活語言當然重要,但絕不可以一字一音簡單比附,而是要找始終一致的對應規則。且地名也會隨移民現象發生轉移。”蕭旭表示,“崮”是個俗字,應弄清楚此字的語源,才曉得他是否就是漢以前的“岵”字。高永安認為:“《爾雅》的成書年代還沒有定論。我願意從戰國說。那麼《毛傳》、《說文》應該在後。 兩種‘岵’解的不同在有草無草,共同之處在山。”
二、關於“上慎旃哉”中的“上”字
王寧指出,“上慎旃哉”,箋云:“上者,謂在軍事作部列時。”正義云:“上言行役,是在道之辭也。此變言上,又云可來乃來,明在軍上為部分行列時也。”王寧提問道:“‘上’簡本作‘尚’,古人的這種解釋是否有問題呢?”楊軍認為這種解釋是典型的增字解經。董珊指出:“‘尚’在西周卜辭中很常見,是表希望的語態。在《左傳》禱詞中也有,沈培先生曾討論過。今本《陟岵》‘上’應是‘尚’字。”
10月27日對10月25日所討論的“權輿”一詞作進一步申說,繼而探討安大簡《詩經·園有桃》中“無(
)極”的釋義問題和“我”與“言”的異文問題。
一、關於“權輿”
顧國林25日提出:“不知‘權輿’能否讀爲‘元始’,‘始’爲以聲,和‘輿’都是以母型的發音。” 孟蓬生指出:“《大戴禮記·誥志》:‘於時冰泮發蟄,百草權輿。’其中‘權輿’用作動詞,爲‘萌芽’義,意義較爲抽象。 詞義引申從具體到抽象更爲容易,就像‘元始’之‘元’本義爲‘頭’,引申爲‘開始’一樣。‘權輿’從‘萌芽’引申爲‘開始’,跟‘萌’從‘萌芽’義引申爲‘開始’義一樣。我們一般不認爲由‘開始’義引申爲‘萌芽’義(儘管我們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性)。這是我們不同意直接讀‘權輿’爲‘元始’的主要理由。”顧國林26日提出:“‘慎’(小心謹慎)+動詞是非常自然的用法,‘慎罰’‘慎辭’‘慎守’‘慎用’‘慎察’都是先秦文獻中的用例。”孟蓬生指出:“ 上古名詞、動詞或其他詞性轉變不一定需要形式標誌,怎麼知道所舉辭例一定是‘慎’加動詞,而不是‘慎’加名詞呢?以‘慎罰’爲例,《書·康誥》:‘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明德’與‘慎罰’並列,難道其中‘罰’不可以理解爲名詞?又以‘慎辭’爲例,《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晉爲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爲功。慎辭哉。’其中‘辭’難道可以理解爲動詞?”
二、關於“無(
)極”
董珊認爲:“《園有桃》之‘士無極’,‘極’應即金文常見卿‘士作四方極’之‘極’,謂四方準臬。君無道,而士無君上可從,無君無父,旁人見士自爲驕縱,乃不知士心之所憂。士唱著憂傷的歌,姑且到四方去散散心,憂思傷心,還是不要多想了。《詩經》之‘無極’與‘四國’,可比對金文‘四方極’。《園有桃》詩中是寫這位士不被了解,被罵爲無良的讀書人。”
呂珍玉指出:“安大簡作‘無極’,毛詩作‘罔極’,《詩經》中出現若干‘罔極’句,如‘士也罔極’‘昊天罔極’。屈萬里《書傭論學集·罔極解》討論《詩經》中成語,以爲‘罔極’是當是固定成語,作‘無良’解釋,乃詈人,或詈天語。另,王國維《觀堂集林·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姜昆武《〈詩經〉成語零釋》都是此類討論。”且補充:“《毛詩》中只見‘罔極’,未見‘無極’,且‘罔極’都釋爲‘無良’。《園有桃》詩中是寫這位士不被了解,被罵爲無良的讀書人。”王寧指出《毛詩》中沒有“無極”,只有‘罔極’,並猜測都是‘無準則’義。“罔極”“無極”可有區別。薛培武則認爲:“‘罔極’‘無極’就是同一個詞。解釋的不同在於‘極’的不同義位及其語境義。‘極’和‘則’雖然都可以訓爲‘則’,但是兩者詞義的來源和內涵不一樣。”孟蓬生提出:“‘無極’有兩義,一個是無準則義,一個是無極限,如‘與天無極’。”並認同薛培武觀點,補充到:“詈詞之‘無極’當由‘無準臬’之義引申而來。”就王寧、呂珍玉推測“無極”“罔極”應有區別的觀點,孟蓬生指出:“ 後代利用詞形(字形)來區別詞義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這正如糴和糶一樣,我們不能根據後代的區別說他們最初不是來自一個源頭。”呂珍玉認爲:“莫非爾極,永賜爾極。’‘極’,訓爲則,‘無極’就是‘無準則’,‘無良’由其義引申,當無問題。‘以極反側’,‘極’正也。較難與‘則’等同’。”王弘治認爲:“‘極’可以訓‘則’,但聲母部分未安,如果可以排除‘則’‘極’同現的例子,或許可以用作精組中從喉牙音來的例子。”孟蓬生指出:“既然喉牙音可以通齒音,何來聲母未安之說?即便真是同源詞,連用也不受影響。”
三.關於異文“我”與“言”
王化平指出:“《毛詩》‘我歌且謡’,安大簡作‘言歌且【謡】’。第二章同樣位置是‘翏(聊)行四或(國)’,所以作‘言’字比較合適。這一組異文對理解《詩經》中‘言’字的訓釋應該有幫助。在‘我歌且謡’這句中‘我’表示人稱代詞更合適。”蕭旭認爲:“ 《詩經》中的‘我’字,不都是第一人稱代詞,也有作虛詞用者,‘我V我V’句式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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