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詹丹
范进中举发疯的故事是世人熟知的,人们又常以“范进中举”为例,谈《儒林外史》讽刺科举制的弊端、对人心的腐蚀等。但也有学者提出不同看法,认为科举制毕竟是那个时代一定程度的“公平竞争”,才使得贫寒如范进等通过自身努力,来改变命运,要比世袭制进步得多。此看法虽有一定道理,但应该看到,如果像小说所揭示的那样,貌似程序公平的科举制,选拔出的却多是视野狭隘的书呆子或阳为道学、阴为富贵的伪君子,那么,这种制度设计是让读书人只求功名富贵,而丧失了做人的荣辱观。用小说人物王冕的话来说:“此一条容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由此,有些学者想借“范进中举”改变穷人命运的结果,来为科举制作翻案评价,还是需要再斟酌的。
不过,重读《儒林外史》这段文字,让我感兴趣的问题是,范进刻苦大半辈子,他的文章学养究竟如何?他真的是靠自己本领获取功名,还是主考官给了同情分?
中举之前,考中秀才,是范进从人生大半辈子的落魄走向得意的拐点。进学后,他再接再厉,起意去考举人。因缺少盘缠,开口向丈人胡屠户借,不料被鄙视他的丈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其中有一段话,颇耐人玩味: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
这里的问题是,一向口无遮拦的胡屠户所谓的“听见人说”的那些内容,到底有没有依据?我们知道,范进虽读了几十年书,但学养还真不怎么样。据小说第七回交代,他常识缺乏到连大文豪苏轼都不知,听同僚谈起时,还误以为是当时的一名考生。当然,读书少是否就一定意味着写不好科考文章,并无逻辑的必然。只是胡屠户说的理由,在文本中多少能找到一点依据,这才是值得注意的。
范进刚进考场,从主考官周进眼里看来就是一个可怜老者,“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着一顶破毡帽”。及至交卷时,再以周进眼光写他的可怜,并以自己穿着的光彩来与之对照,其暗含的当初自己未中举的那份辛酸以及当下对他人的同情之心,也就跃然纸上了:“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所以周进后来有“可怜他苦志”的感叹,并不突兀。
其时,范进第一个交卷,因为其他人还在答卷,所以,周进用心看了一遍他的文章,却看得发晕,大有不知所云的感觉,不由叹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只因离最后交卷时间尚早,又可怜他十足穷相,觉得“倘有一线之明”,就要把他选拔出来。抱着这样强烈的同情心,重读他的试卷,才忽然读出了他文章的好,甚至取他为第一名。这一戏剧性的大逆转,同情分占了多大比例,对录取发生了怎样的微妙影响,确实没法说清楚。有学者因此说周进缺乏眼光,缺乏判断力,对文章的评价才会如此大起大落,这也不是没有一点可能的。作者在小说中点到为止,给读者留下了不少想象空间。
这些内容,固然可为胡屠户的“听见人说”起一定预伏作用,但那毕竟是周进个人的感受和想法,周进后来是否跟他人谈及此事,然后传开,一直传到胡屠户耳中……小说只字未提。因而,胡屠户的一句“听见人说”究竟有多少事实依据,竟是无法坐实的。但有此一说,对范进打击甚大。也因此,范进后来的中举,才让他自己和家人这般意外。
总之,因为胡屠户“听见人说”,与主考官对范进文章第一印象不佳有一定联系,使读者理解范进进学的真实原因变得隐晦起来。由此回到本文开头的问题:范进进学究竟凭借了什么?是范进自己的学养?抑或主考官给了同情分,乃至他判断的失误?这可能是一个令人疑窦重生而又无确解的问题了。
那么,提出一个无确解的问题,还有意义吗?意义当然有,在一定程度上甚至比有确凿之解的问题更具价值。英国理论家伊格尔顿曾把一个文学常识概括为“人物的生命仅存在于文本之中”,可惜有人在阅读文学作品的时候,常常忘记了这一点,会以自己的人生经验或者对社会的习惯性理解,将小说没有交代的空白加以填补,将隐晦的事件加以清晰化。他们不明白的是,当小说家在透彻地刻画一些人物和事件的同时,也留下了一些空白和暧昧,以人物刻画的清晰与朦胧的对照,达成对生活复杂性和人物丰富性的全面理解。简言之,对有些人物理解的不确定性,就如范进进学到底靠自身学养还是考官的同情这一答案的暧昧不明,也是构成小说魅力的要素之一。
换一个角度看,作者吴敬梓自身就遭遇过科举选拔的不公,所以他痛斥高中者的不学无术、主考官不能理性阅卷乃至考试制度的种种弊端,以发泄自己沦落之郁闷,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一旦进入具体描写,比如他对范进的进学采取了隐晦描写,而不是粗暴地把考中者的水平一笔抹杀,就多少会带来理解上的歧义。这是作者以自设的局外人姿态,体现其“婉而多讽”的反讽风格,也是讽刺小说在艺术上高于谴责小说的地方。
(刊于2019年12月15日解放日报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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