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狐文化讲堂第9期 余世存:己亥年重读龚自珍
主讲人:余世存(诗人、学者)
1839年的己亥,失意的龚自珍用一场说走就走的远行,决绝告别前半生因循的生活。从年初走到岁末,他边走边写,从春天写到隆冬,他将脱胎换骨的阵痛、海阔天空的自由、坦诚幽微的情思,化成一部《己亥杂事》。
2019年——又是一个己亥年岁末,我们想起龚自珍,重拾他的诗作,才发现三个甲子后,他的文字化作“春泥”,他的思想化为“风雷”,感染着一代代中国人。本期搜狐文化讲堂,余世存带你穿越回180年前,和龚自珍一起完成那场寻回自我的己亥远行。
以下为演讲内容摘录:
为什么要在己亥年重读龚自珍?
我觉得龚自珍感动了我,这个人和他的诗在最近的一二十年当中基本上都在陪伴着我。因为有这么一个原因,使我在一个特殊的时候想起来,应该把这个曾经感动我的人介绍给大家。
可以说他是古典文化的最后一位大家,而且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大家。有两个研究红学的专家,苏武先生认为曹雪芹的诗更有现代诗性,龚自珍已经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诗人了。还有一个红学大家周汝昌,这位老先生说得更绝,他说你们考证贾宝玉是谁?贾宝玉是不是曹雪芹自己的一个画像?但是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他是有现实版的——就是龚自珍。
当然还有一点我们应该承认,对我们当代汉语做出重要贡献的是谁?我觉得,如果在最近的世纪排在第一位的,除了龚自珍,我想不出别的人了。我们一般认为,当代的语言世界很多的思想资源,都是来自于千百年来古人的不断的积淀。但当代汉语其实有很多是近两百年的贡献,比如说大家都知道的胡适、鲁迅,再往上推就是龚自珍。所以我们当下人很多人鲜而不察的,日用而不知的那些话语,其实是和这些前人的贡献有关。
可能很多人说的“美人如玉剑如虹”不知道是古龙的小说还是谁的?其实这句话来源于龚自珍。再比如说大家都熟悉的“赠人玫瑰,留有余香”,其实源头可以追溯到龚自珍,他有一句话叫“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当然大家更清楚的就是龚自珍是有起承转合的作用,他其实也继承了前人的很多的意象和话语,在他那变巧出新,而且做出了很多出彩的内容。比如中小学生都会背诵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大家已经背的滚瓜烂熟了,但是可能不一定知道他背后其实有很深层的文化历史。龚自珍这句诗里有陆游的影子,还有唐代诗人韩翃的影子,就是有很多前人的影子。但从龚自珍开始,又有很多人从他那里得到了灵感。
诗是可以让我们提升的东西。像我刚才提到的句子,包括我今天说的《己亥》这本书,300多首诗里,可以说每首都是精品,可以从中看出意象,可以打动读者。如果你和龚自珍接触就发现,原来汉语竟然有这样的表达!
我们很多人特别喜欢金庸小说里面的令狐冲,觉得我应该做令狐冲那样的人,既有侠骨,又有柔情。但是表达侠骨柔情,最好的一句诗,其实是来源于龚自珍。他说“亦狂亦侠亦温文”就是我既狂放,同时是一个有侠路心肠的人,又是一个很温文尔雅的人。
“中国的但丁”:从龚自珍这座桥走向新时空
他一辈子怀才不遇。但是他到了己亥这年,他的生命能量,几乎像井喷一样爆发出来了,而且这个爆发就变成了315首诗。315首诗是怎么写的呢?就是他从北京到杭州的路上,来回两次走走停停,用他自己的话是走了大半年。
行程图一(四月二十三日至九月十一日)
行程图二(九月十五日至十月十日)
行程图三(十一月二十二日至十二月二十六日)
你把315五首诗当作315个段子,或者当作315个画面,315次读内心的独白都可以。是他的人生自传,也是他的一个精神自传,或者说是他的一个新年自传。通过龚自珍的这些诗,我们能够进入一个古典世界,能够看到为什么古人会那么想,会那么思维。这是一条路,由龚自珍再去进入李白、杜甫、苏东坡的世界就没那么困难。
龚自珍还有一个称谓,被称为“中国的但丁”。但丁,大家都知道他是意大利诗人,也是现代文明初期的重要启蒙诗人。龚自珍被称为“中国的但丁”,也就是说,他是中国传统文化最后一个大师,也是新时代的最初的一个老师。我们现代人可能受王国维、梁启超和胡适、鲁迅的影响已经很多了,我觉得从更长远的眼光来看,龚自珍给我们提供的一种安身立命的东西更为丰富多样。
在《己亥:余世存重读龚自珍》这本书中,我用了第一人称,我扮演了龚自珍,告诉大家“我”是怎么写这315首诗的?每一首诗,“我”写的时候有哪些背景——无论是传统文化的背景,还是“我”的人生背景。
有些读者都注意到龚自珍是一个很狂的人,或者说对于做学问也好,做事也好,有一种既想去好好做,又因为性格原因分道扬镳;比如说,他的外祖父段玉裁一直希望他做名儒,就是做一个大儒,一个大学问家,但实际上他有很好的基础是可以做的,但是他没有去做。
他这个人活得很潇洒、任性,和我们现代人一样的。不过,他在教育他儿子的时候,又变得像一个慈父一样,让他儿子好好学习,好好说去读那些儒学经典。他的教育口吻,有点像老辈人教育他一样。事实上,龚自珍在这方面做得是不对的,他没有对他的儿子言传身教。
龚自珍极端,但他是一个非常深情的人,这点大家要清楚。他虽然很狂,但他是一个非常温暖、深情的人。当然,我觉得龚自珍是以他的人生状态向我们展示了一种丰富性。
他虽然没有进入千家万户,没有成为我们普通人非常非常熟悉的一种文化大家,但是他的只言片语、他的生活状态、他的诗句,我们其实都是耳熟能详的。因为我们中小学生都在背诵他的《己亥杂诗》里的两首诗,刚才讲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文化”,还有一首我们今天谈起来更加沉痛的“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所以,100多年来,龚自珍的这首诗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通过龚自珍这座桥,我们可以通向很多世界,通向很多新的时空。
今人如何读古典?
古典作品我们大家都知道,就是几种读法。一种是你直接去读原版,可能很多朋友说连标点都还不会断的话,那读起来很难;另外一种,你去读学院知识分子给你注解的书,他们的那种程序化的东西,比如说一段古文,一段注解,这种阅读方式,跟我们是很隔阂的。
为什么很多年轻朋友不能进入古人的世界,或者说不能进入古文,甚至是一种古典思维的状态?是因为我觉得我们跟古文有这么一个断裂,有这么一个沟壑存在。我这个文体其实就是在帮大家来做这么一个尝试,是突然让你觉得他们的作品,本来就是现代汉语意义上很好的经典作品。
龚自珍的诗就像是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一样。那么我也可以告诉大家,王维、孟浩然的诗,就是现代意义上的梭罗的《瓦尔登湖》,就是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就是俄国的一些散文大家的自然田园散文。
很多读者读了这本书之后发现:整体读是一种读法,读下来就是龚自珍的一个自传。然后分段读的时候,读完这一段话,我就想知道古代汉语是怎么表达的?龚自珍是怎么用28个字,把你这个几百字来浓缩出来的?而且这两者之间让你感受到汉语言的一种弹性。既可以用28个字来表达自己的情绪,一个画面,甚至是一段往日故事。同时又可以在余世存的底下,展开成几百字,甚至上千字的一篇独立的散文来表述,这就很有意思。
所以我觉得,可以给大家一个启发,就是古典作品其实都可以转换成现代汉语,或者当代汉语的作品来接触。因为大家都知道,中国人说起李白、杜甫,那都可以入史、入经的。杜甫的诗堪称诗史,像李白的很多诗,可以让你悟一辈子。语言本身,或者汉语言本身就有这样的魔力。
那么龚自珍可以说是最后一位传统文化的大家了,他的语言表述十分精炼,可以让你不断地悟出一些东西。后来每到己亥年,我们中国的知识人、诗人,甚至学者都会向他致敬。
1899年的己亥年,做过外交官的一个大师叫黄遵宪,模仿龚自珍的《己亥杂诗》写了一组自己的《己亥杂诗》。黄遵宪写得也很好,当然,要是和龚自珍这个源头比,我们可能更愿意回到源头了。在某种意义上说,龚自珍比李白、杜甫、甚至可能比胡适、鲁迅他们更要幸运的是,龚自珍把己亥年据为己有,可以说他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能把己亥年变成自己“年号”的人。
余世存 《己亥:余世存读龚自珍》 初岸文学·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9年9月
(编 / 俎燚楠,审 / 任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