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杨千紫 画师 | 鸦青染
歌曲 | 不才、走下神坛的狗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直到那日,我才明白李明珠说这话时的心情。
因为,我也走上了她的不归路,爱上了她不该爱的人。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少白迎娶我那天,是那一年难得的好日子。 双春兼闰月,本来是不宜结婚的,可是林家催得紧,多加了两块大洋,爹就提前把我嫁了过去。
邻村的瞎子给挑了个日子。五月初六,瞎子说只有那天,是可以冲煞的良辰吉日。我穿着红彤彤的喜服,端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心想,好日子,能好到哪儿去呢?是不是我一嫁过去,林家大少爷的病就真能好了呢?
喜轿被抬出来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唯有我娘,扶着门槛哭倒在轿子后头,那声音也渐渐被喇叭声、鼓声和乡亲们的笑声所淹没。很多人在指指点点:“杜老三连女儿都给卖了,真是没阴功!那林家大少爷眼看就要病死了,嫁过去不就是等着守寡吗?金山银山也白搭啊!”
我心里冷笑一声,心想,其实那倒也说不定,如果我能拿到林家的金山银山,也就什么都值了。我现在受这种罪,还不是因生来就是穷人?这时轿外有人喊道:“哎哟,你看,好俊的新郎官!”
林家大少爷不是早就病得下不了床,这才等着我去冲喜的吗?我有些诧异,撩起盖头上的流苏,偷偷把轿帘揭开一条小缝,眯着眼睛望过去——
那人天庭饱满,面皮白净,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满树的桃花都开了,春风和煦,杨柳争鸣。我心中一愣,这时轿子已经停了下来,我忙躲回轿子里,喜婆扶我下来,将我的手交到一个男人手里,小声说道:“时辰有些过了,新郎官快一些吧!”
那手掌宽厚干燥,也很温暖,我的手陷在里面,就像揉进了一团棉花里,拔不出来了。他果然加快了脚步,步子迈得很大,我一时没跟上,便踩到了拖地的裙摆。就在差点儿摔倒的时候,他扶住我,轻声说了一句:“小嫂,小心。”
那声音清润温和,与他的笑容一样,让人想起和煦的春风。于是我便知道,他是我那病秧夫君的弟弟,林家二少爷——林少白。
林少白是江东有名的才子,琴棋书画皆精,尤擅书法,墨宝很受京城达官贵人的追捧。再加上他乡试考了第一,江东第一才子的名头便落在他身上,芳传百里。我识得几个字,也读过他的文章,此刻不由心想,都说人如其文,这话果然没有错——都是让人看一眼就再难忘了的。
拜了堂,喝了交杯酒,客人渐渐散去了些,我的盖头还未揭,便听见他吩咐下人说:“礼已经成了,把她领到大少爷那儿去吧。”
那一刻,我不知道哪来的胆子,自己伸手撩起了红盖头,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他也回头望向我,一双眸子清澈见底,分明没有笑,眼睛却是弯的。四目相对间,他怔了一怔,然后缓缓勾起了唇角。
那笑容,就如春日里轻轻拂过面庞的风,轻如柳絮,和煦温暖。他很礼貌,点了点头,又叫我一声:“小嫂。”
我没有理他,放下盖头往前走去。柔软的黄流苏在我视线里晃来晃去,绣鞋上的珠子因为廉价,并不是一般大小,一前一后地替换着,越走,便离他越远。我心里突然难过起来,好像有什么在一点一点地抽紧,一点一点地融化。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林少白排行第二,上头只有一个大哥,他之所以叫我小嫂,是因为他的哥哥已经娶了一房妻室,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名字叫做李明珠。
都说大房出身好,一定会事事压着偏房,见到她之前,我也是满心戒备的。可是见到李明珠之后,我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正在书房里写字,姿势很是优美,让我想起集市上的精装仕女图,虽然端庄优雅,却始终像是纸片上的人儿。她看见我,忙将笔撂下,浅笑着迎了出来,说:“早就听闻妹妹聪明灵秀,一直想好好看看你,可是少峰染病,一直腾不出空去见你。”她顿了顿,扬起唇角,只是那个笑容淡淡的,并不见得多开心,她说,“多亏你的喜气,治好了少峰的病。这个是见面礼,请你收下吧。”我嫁过来之后,大少爷林少峰的病果然有所好转,婆家上上下下都觉得我立了大功,待我十分客套。李明珠送我的是一只金镯子,早听说她娘家家境殷实,出手阔绰,这样一看果然如此。
我谦虚几句,道了谢就要离开,转过身,却看见林少白推门进来,风尘仆仆的样子,唇边一直挂着的那抹笑意也不见了,也顾不上我在这里,只对李明珠说:“大嫂,不好了,明慧今日出城进香,中了蛇毒,所有大夫都说救不了了!”说完他坐在桌前,用手撑着头,眼眶四周泪光闪烁,有什么在摇摇欲坠了。
明慧是明珠的妹妹,与二少爷林少白早有婚约。两姐妹分嫁两兄弟,这本是本地的一段佳话,如果大少爷林少峰不曾染病,如果没有我这个冲喜过来的穷家丫头,他们四个人应该会更加其乐融融吧。李明珠也慌了,急急问道:“怎么会呢?附近没有太毒的蛇,怎么会救不了呢?我这就派人去找大夫!”说着就要往外冲,林少白一把拉住她,悲恸地说:“能找的大夫我都已经找过了,都说没得救了!”
那一刻,他忘了避讳,紧紧拉着她的手,在我看来,真是一副才子佳人的感人画面,想了想,我走上前去说:“明珠姐姐,带我一起去看看二小姐吧,我家里有种祖传的蛇毒药,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李明珠一愣,眼中飞快地闪过一种看不透的东西,但也只是一瞬。转眼间林少白已经拉起我的手,往门外奔去。
扶我上马车的时候,他看着我的眼睛,很诚挚地说:“小嫂,如果你能治好明慧的话,我一定会好好谢谢你的。”
车内只有我们两个,我便戏言:“你拿什么谢我?如果我要你一辈子不要离开这个家,只陪着你的哥哥嫂嫂,你可愿意吗?”
他心地纯良,在李明慧的生死关头,想必是真心这样说的:“只要你能救她,一辈子不离开又何妨?”
西洲在何处?西桨桥头渡
我的外祖父曾经是宫廷御医,告老还乡后留下不少医学典籍,我娘不识字,只学会几个偏方,没想到这时竟派上了用场。
我用自治的蛇毒药治好李家二小姐之后,我在林家的地位就更高了。就连李家的李老太太都高看我一眼,登门拜访我不说,还送了很重的礼,拉着我的手说:“这孩子长得真俊,一看就是有喜气的,难怪一下子就冲好了少峰的病,说起来我们家明珠和明慧,都是托了你的福的。”
我忙说:“都是我应该做的,李老太太过奖了。”这时林少白在一旁喜气洋洋地说:“迎娶小嫂那天,我觉得神清气爽,莫名其妙就心里欢喜,原来娶来的是我们林家的福星啊。”
我脸色微变,只觉这话不妥,心里却是欢喜的。好在李老太太也未在意,只说:“哦,少峰那时下不了床,现在可好些了吧?说来也怪,他前几年来提亲的时候还是龙精虎猛的,怎么突然就染上了病,身体也垮掉了呢?”
李明珠有些伤感,小声说:“或许我是个不祥的人吧。少峰娶了我,身体就弱了。”李老太太忙打断她,说:“呸呸呸!胡说什么呢!其实当初也怪我,不该逼你依照婚约嫁到林家,想想那个冯阮青,其实也是很不错的……”说道这里,李老太太停顿下来,有些讪讪地看我一眼,说,“瞧我,光顾着说话了。我们出去吧,外头办了堂会呢。”
李家是大户人家,园子里办的堂会也很热闹,舞台上小生花旦粉墨登场,底下人纷纷喝彩。我与主人家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倒是头一回坐在这么正的位置上听戏,是一出《王宝钏与薛平贵》,台上正在上演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这时有人自后敲了敲我的肩膀,很轻,却也很特别,三下短两下长,像是某种暗号,我猛地回过头去,就对上那男子微微错愕的一张脸。
夜色里,他的表情有些模糊,可是脸庞依然俊朗,棱角分明,他很快恢复如常,说:“你好,我叫冯阮青。”
我忙站起身来,给他回了个礼,说:“小女子左莲,见过冯公子。”
他笑吟吟地说:“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我怔了怔,脸一红,也不便再说什么,刚想低头走掉,这时李老太太已经笑着把他扯到身边,说,“阮青啊,你很久没过来走动了,高堂身体可好?哦,这位是少峰新纳的妾室,很有喜气的,刚嫁过去就冲好了少峰的病。”
冯阮青朝我点点头,方才看去分明是一副精明的样子,现在却似很轻浮的,笑嘻嘻地说:“左莲,好名字。可以叫你莲儿吗?”
我见他说的不成话,急忙起身告退,说:“老太太您陪客人聊吧,我回去收拾一下,明早好跟明珠姐姐他们一起回林家了。”
回到客房,抓了一个李家的下人问,李明珠去了哪里,怎么没去看堂会?李家下人说她和林少白已经先起程回林家去了,那边来消息说少峰的病有好转,已经清醒过来,能认出人了。他们见我看戏看得入迷,不愿扫了我的兴,便没惊动我先回家去了。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中闪过,直觉不想让他们二人独处。我冲出门口,想趁林家马车还没远的时候追上去,这时夜幕里一个颀长的人影朝我走来,面容在灯下模糊不清,离得近了才看出俊朗的轮廓,便是方才见过的冯阮青,他说:“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吧。”
我想了想,说:“还是不用了。冯公子尚未婚配,我又是林家大少爷的侧室,共乘一车不太方便。”
他笑了,说:“清者自清,何况,你不想快点回家吗?本县有宵禁你是知道的,只有我的马车可以夜行出城。”
我这才想起,冯阮青,过去似乎曾经听过这名字的。他是本地父母官的儿子,虽说他爹也并不是太大的官,但在这闭塞的乡下地方已经可以算是只手遮天了。念及此处,对他的顾虑也多了一层,不方便再说拒绝,便道:“那就烦劳冯公子了。听说你与明珠姐姐过去感情甚好,我便叨些她的光,承您一个情吧。”
此时提起李明珠,无非是想让他碍着面子,对我规矩些。冯阮青也听出来了,一边引我上车一边说:“左姨娘伶牙俐齿,长得又漂亮,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嫁给林少峰那个病秧子,算是可惜了。”
我不好再说什么,低头登上马车,车厢里面有灯,明光一片,他拇指指甲边缘有一圈淡淡的青色,我眼头一跳,急忙侧头错开了目光。
隐约明白了什么,又不想去深究。有个猜测埋在心里,有些痒,有些痛,终究却又无迹可寻。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坐了冯阮青的马车,我还是没能追上他们二人。一路上,倒是听冯阮青隐隐约约地道出了一段往事。
原本,他与李明珠才是一对,可是李老太太避忌官家,还是希望自己女儿嫁到普通商人家,免得受气,于是便在林少峰和冯阮青之间选择了前者。
哪知林少峰竟是个病秧子。李老太太现在心里一定悔不当初。说到这里的时候,冯阮青脸上并没有幸灾乐祸的神情,反倒有些真挚的伤感,这表情让我减少了几分对他的反感,却越加猜忌他与李明珠之间藕断丝连。
冯阮青把我送回林家就走了,并没有惊动林家的人,只临走时托我把一只金镯子交给李明珠。很巧合的,这只金镯子竟与李明珠送给我的见面礼一模一样。
当时我赶着去见林少峰,随口答应下来就进屋去了。
林少峰是个很温和的人,他与林少白这两兄弟,无论个性还是长相,都非常相像。他的病其实还是很重,虽然精神好些了,可是依然下不了床,每次见到我,都会愧疚地笑笑,说:“辛苦你了,左莲。”对于这样一个人,我感念他的善心,心底里又可怜他,于是便对他格外的好,端茶熬药,一日三餐,伺候得妥妥帖帖。
一个月后,李家传来李明慧过世的消息。
据说是掉到河里淹死的。原本也不特别爱玩的人,那天也不知怎么的,竟避开府里的下人偷跑出去,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林少白很伤心,毕竟是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李明珠也很难过,却还是忍痛去安慰林少白,二人的感情增进了许多。有一次我甚至看见他在她怀里哭,好在四下无人,不然又是一番闲话。
林少白还年轻,对于伤痛的愈合能力也非常强。很快他就从失去未婚妻的阴影中走出来,准备要去日本留学了。
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平静,因为公婆对我很满意的缘故,我在府里的地位又高了一些,可以自由进出内堂。那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一个偏方,想跟公婆商量一下给林少峰换种药吃,走到墙根底下,却听到里面传来林少白愤怒的声音,他说:“你们怎么能有这种想法!把我当成什么,又把小嫂当成什么了!”
紧接着传来婆婆的声音,劝道:“少白,你也要为我们想想!你说要去留洋,我们二老二话不说便托人给你找路子,现在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你眼看就要走了,你哥又病成那样,剩下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还有什么盼头?”
这番话声泪俱下,林少白一时没了动静。紧接着婆婆又说:“左莲跟明珠不一样,她是小家碧玉,没那么高的架子……又是黄花闺女,没与你哥圆过房的……”
我一愣,恍惚明白了些来龙去脉,这时只听林少白大喊一声:“总之,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说罢夺门而出,抬头便看见怔怔站在墙根底下的我。
他怔了一下,连忙拉起我的手往院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小声在我耳边说:“别出声,要让爹和娘发现你在这儿就糟了!到时候撕破脸皮,你和我就更没有出路了!”
那一夜月色很好,明亮得非常匀称,就像是流水一般,滴在小路两侧的树影上,幽暗婆娑。他的手非常温暖,拉着我往前走着,因为放轻了脚步的缘故,动作间显得有些温存。我被他拉着,穿过林家大院的条条小径,通幽之处,花香扑面。
很多很多年后,我突然很想回到那天,为什么当初没有问他一句:“你和我,什么时候有过出路?”
从来就不曾有过出路。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彼时林少白已经办好了留学日本的手续,走的是官费,当然其间的选拔过程林家花了不少银子活动。林少白从小就性子率真,任性妄为,林家二老怕他一去不复返,便想让他在离开之前,先替林家延续香灯。
可是林少白尚未娶亲,林家又有个现成的女人。于是公婆便想出了这个龌龊的方法,既能让林家留后,又能保住林少峰的名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病成这样,心里一直是很自责的。
在西厢的小书房里,林少白将这一切告诉我,我羞得脸庞发热,好在灯光晦暗,他看不太出来,还在忿忿地说着:“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竟然想让你跟我圆房!”
听了这话,我的脸更红了,只听他又说:“爹他念了一辈子书,怎么能连三纲五常都忘记了!”
我想我得劝劝,一开口,声音却小得就似蚊鸣,我说:“人生在世,各有各的难处,总是难免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心不由己。也许你是不懂的。
你不懂我身在这深宅大院,每日能有什么期盼呢?无非是偶尔能看见你,听见你笑,看见你笑。你的笑容就如春日繁花,虽然遥远,却也是个期盼。以后,你远渡重洋去了日本,那我的日子该怎么熬呢?这些话,我不能说出口,我只是看着他,脸上热得似火烧,心里却是欢喜的。虽然不能说破,可是我依然希望他能明白我的心意。
林少白的目光与我相接,脸上竟倏地也红了,他颤颤地说不出话来,说:“小嫂,你……你对我……有情?”
我几乎是默认了,轻轻牵起他的衣袖,有些哀求地说:“少白,你带我去日本,我想跟你一起走!”
这时,窗外传来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落在了地上,我站起身冲出去查看,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轮明月当空,照得满院银辉,树影蜿蜒。
我还未来得及回头,林少白突然自后抱住我,他在我耳边小声地说:“小嫂,其实我也喜欢你。”他的手很热,呼吸起伏不定,我回身抱住他的脖颈,心里也是百感交集,可还是担心,说:“少白,如果方才门外有人听到了我们的话,该怎么办?”
少年血气方刚,早顾不得别的,一把将对扇门关严了,说:“你不是没有看到人吗?大概是经过的野猫吧。” 其实我没有想过,这位远近闻名的才子竟然也会喜欢我。他的吻那么轻,好像天上的浮云,美丽得近乎不真实。那一刻我什么也不想说了,即便是明日就要下地狱,恐怕我也是甘愿的。
其实外面真的有人也无所谓的。
我只希望,那个人不是李明珠。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直到那日,我才明白李明珠说这话时的心情。
因为,我也走上了她的不归路,爱上了她不该爱的人。
那时候,我跟林少白刚刚开始,郎情妾意,府里的人有目共睹,可是因为我们平素人缘不错,也没有人当着面嚼舌根。李明珠很快病了,不能出来吃饭,林少峰的病倒是好转了一些,很是惦记这位发妻的安危,便差遣我去看看她,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偏方用在她身上。
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正靠着小窗,喃喃地念着这首《西洲曲》。我放轻了脚步,她还是听见了,却没有回头,只背对着问我:“左莲,你很喜欢少白?”
我没有办法回答,于是只能沉默。然而这种默认,对她而言,可能比直接承认更折磨人。半晌,我说:“姐姐,昨天家里办堂会,冯公子也来了。”
李明珠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含义未名,她逼视着我问:“你想说什么?”
我忙低了头,说:“妹妹不敢。我只希望姐姐看在少峰、少白的面子上,能多担待妹妹一些。”
李明珠盯着我,良久良久,冷冷地说:“左莲,你是个聪明人。可是要同我斗,还是太嫩了些。”
林少峰的病才刚好一些,原本约了我和林少白今日去荷塘赏莲,哪知久等不来,遣了丫鬟去找,却发现他竟暴毙在屋子里头了。
我跟他之间,虽然没有爱情,可是却有一种近似主仆之间的情谊。我心里非常难过,还未来得及擦去泪水,便有几个官府的衙役冲进来,将我和林少白围在中间,李明珠搀扶着公婆走出来,哭得五官都纠结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就是这个小贱人,下药害死了少峰!”
情急之下,林少白挺身而出,说:“不可能的,大嫂,你不能这样含血喷人!”
李明珠眼中的怒火更甚,接着便是伤心,哭着说道:“二弟,你与左莲的私情,这府里有谁不知道?你就忍心为了这个小贱人,这样说你的大嫂吗?”
林少白哑口无言,公婆不知就里,也不肯出头。我就这样被一群衙役押走,狼狈且仓惶。
这时有个熟悉的颀长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便是冯阮青。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坐牢的日子很不好过。
不过对我这个穷丫头来说,也不是特别难熬。牢房黑暗,没日没夜,火把的光亮刺痛眼睛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了。
冯阮青来看我。他遣退了左右,却不说话,光焰嘶嘶地响着,终究是我打破了这片沉默。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我想起那天初见时的情景,说,“冯公子那天念出这样的诗句,恐怕不是为我。”
打开了局面,接下来的谈话就容易很多了。冯阮青说:“那天你坐着看堂会,望背影,我还以为是明珠。”
那时冯阮青来敲我的肩膀,三下短两下长,像是某种暗号,后来我曾见过他用同样的方式去叫李明珠,然后二人便一先一后地离席,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接着说,“那句诗,是明珠最喜欢的,我当时不知你与她的关系,以为她有事不能来,便试探你是不是她派来的人。”
橘色的火光中,我看着他的脸,并没有许多歉疚,只是有些忧伤,或许真的是为我。他说:“后来我听说你是林少峰的侧室,便知道你就是李明珠要对付的人。”
话说到了此处,我也不必再有顾忌,便说:“李明慧中蛇毒并不是意外,是你下的毒,是不是?”
冯阮青顿了顿,说:“那天在马车上,我见你在看我的手,便知道你有所察觉了。其实最初的计划是,把李明慧的死嫁祸给你。还记得那枚金镯子吗?只须把它放在明慧的尸体边,你就脱不了干系。哪知万没想到,你竟然懂得医术,竟然治好了李明慧。”
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害李明慧?难道只是为了嫁祸给我?”
冯阮青没有回答,只说:“可是与你相处过之后,我不愿再下手害你,便让你把金镯子还给明珠,其实就是在向她表示,这件事我不愿意再参与了。”
我应了一声,说:“哦,原来你是为了李明珠。”
冯阮青没说什么,就算是默认了。
我苦笑一声,说:“人说自作孽不可活,真是这个道理。当时我察觉你与李明慧的死有关,可是不愿多事,也不愿多想。心里也隐隐有着与李明珠一样的念头——只要李明慧死了,少白就自由了。虽然我们也得不到,却也希望他不要属于任何人。”
冯阮青说:“这一次,明珠下了重手,急不可耐地害死林少峰,就是为了嫁祸给你,让你不能再与林少白双宿双栖。朝廷的批文已经下来了,林少白明日便要起程去日本。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外面为你奔走活动,可是你知道,这一亩三分地是我们姓冯的天下。”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一直很冷静地听着,认命之余,终究是不害怕的。可是现在,我真的害怕了,我害怕我再也见不到林少白了。
“冯公子,你为了李明珠害我,我不怪你,也愿意认罪。我只求你让我再见他一面,真的,只要一面就好!”我扶着潮湿腐朽的木头栅栏,身体一点一点地滑落,跪在冯阮青面前,憋在心里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我从小受穷,从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丫头走到现在,竟然侥幸得到了江东才子林少白的爱,我知道我不配!”我苦苦哀求他,“所以坐牢、受苦,这些我觉得都是应该的,因为我得到了不该妄想的,折了福……我只求可以再见他一面。”
冯阮青似是受了震动,他呆呆地看着我,良久良久,说:“左莲,你起来。若不是明珠以死相逼,我决计不会帮她害你。其实你比任何一个人,都值得林少白去爱。”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那个清晨,冯阮青给我换上衙役的衣服,用私人马车送我出城。林少白要从镇上的渡口乘船去苏州,再走陆路到上海,坐油轮去日本。
渡口处的雾气很大,白茫茫的一片,马车还没有停稳,我便冲下去找他,一边跑一边喊他的名字。
可还是晚了一步,小船已经走了,码头上空空如也,远处隐约传来他的声音,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可是我愿意相信,他是说让我等他。我朝水面上那片白茫茫的雾气喊道:“少白,我会在这里等你,我等你回来……”
这声音就像尘埃,撒在一望无际的雾气里,没有了回音。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只是不停地这样喊着,最后喊道喉咙痛得再也发不出声音来,这才颓然地跌倒在地上。
冯阮青过来扶我,他眼中似有爱怜,他抱起我说:“林少白真的值得你为他这样?为什么你和明珠都会被这样一个薄情的男人吸引?他心里要是真的有你,就不会抛下你一个人在监牢里!”
关于他对我的感情,我一直不敢,也不想去怀疑。如今他真的走了,我才知道原来我什么也没有了,除了相信他会回来,我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自己还能依靠什么生存下去。他曾说过一辈子不离开我的,可是他忘了这个诺言,是不是有一日也会像忘记这个诺言一样,忘记了我呢?
我抓着冯阮青的袖子,想说什么,可是却说不出来,只是停不了地抽泣着,紧接着眼前一黑,便昏厥了过去。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今生今世,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了。你还会不会记得你的小嫂,记得你曾经对我有情吗?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那日昏厥之后,冯阮青送我去看大夫,把出了喜脉。彼时杀人的罪名也已经落实了,据说是从我的金镯子里搜到了毒害林少峰的药粉。那只金镯子成了罪证,却没有人出来问一句,这镯子是从哪儿来的?不就是李明珠送我的见面礼吗?
此时我已身陷囹圄,原本就是无从辩白的。因为有了身孕,得以缓刑。然而便是在这几个月里,外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清政府就要倒台了,各省纷纷宣布独立,革命党人闹得很凶,我们这群前清囚犯都被放了出来。
镇上的大户人家都已经迁走了,那些美轮美奂的深宅大院,原本以为能住一辈子的,可是现在已经满目荒凉。我只好抱着初生的婴儿,跟着逃难的人流辗转跑到上海。我是乡下人,从来没见过这样光怪陆离的大都会,粗浅识得几个字,也没有一技之长,最后只好靠着几张祖传的药方摆摊度日。
几次想要放弃,可是看着怀里嗷嗷待哺的孩子,我就想无论如何我都要支撑下去。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李明珠与冯阮青。
彼时他们已经成亲,仗着过去的家底,日子过得还不错。李明珠很喜欢我的孩子,总是抱在怀里笑着逗她,恐怕也从他尚且稚嫩的脸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所以当冯阮青将我收做偏房的时候,她没有反对。
后来我想,这辈子,与我有缘的人可能不是林少白,也不是林少峰,也未必是冯阮青。反倒是李明珠。
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恩恩怨怨,生生死死,依然逃脱不了共侍一夫的命运。
心里爱着的,也是同一个人。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李明珠一生无所出。她给我的孩子取名叫慧儿,大概是在纪念亲妹妹李明慧,只是这件事,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说破。
慧儿长大了,书念得很好,要读大学。我们三个也都年过半百了,一起去看她的新学堂。
路过一间教室的时候,里面有个头发花白的先生正在黑板上写字,底下的同学念着那首《西洲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慧儿指着他说,那是我们学校最有名的机械学教授,姓林,早年留学日本回来的。虽然是理科出身,却又偏爱国学,他一有空就过来给中文系的学生代课。
我们三个人都愣住了。然后默默地走开,楼道里静得出奇。
最后,冯阮青叹息一声,回荡在长长的走廊里,一点点如尘埃般落尽了。
仿佛穿过悠悠岁月,回荡有声。
作者简介
杨千紫 作家
微博:杨千紫
作品:《旅行中的恋人》 点击即可阅读
原文名:寂寞西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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