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尾数是9的过去20年节点,国剧的专业创作之所以昌盛,乃是因为都在基本遵循现实主义创作规律的大航向。
大胆的、前卫的电视剧艺术实践,应该看清并兼容题材性与现实主义的关联。
文|姜东瀛
一
看电视剧有“洁癖”,大概不能算神经病。“洁癖”和讨厌鬼的区别,在于后者是杠精。
审美习惯的“洁癖”,通常是接触过优质内容,变得再也不愿回头。只要今后出现相似和比较的可能,便无法忍受冒充同类的荒诞与扯皮。没错,容错心理空间、感觉统合适应的调节能力越发变差,是“洁癖”的代价。
生活当然不能这样;可是品味允许如此。 作为观众,对电视剧而言,拥有神圣的“情绪自由”。
我们用注意力投票,我们也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先入为主。在此意义上的“洁癖”,无须不自在,它可以鞭策中国电视剧的精品和杰作,更好更多。
中高级观众不会究其一点不计其余,“巨婴”级观众也一定不善于发现作品表达的共情动感、共鸣快感还有共通美感。
观众在变化迭代,有时候专业,有时候不专业。可是,电视剧里的大千世界却应该成熟的守拙,不要露怯也不要傻缺。
大部分获得过良性共识,传播范围广泛的国产经典剧,在主题和人物形象上,均留下过绵延久远的时空印记,普遍让“洁癖者”心生欢喜,也让他们对庸剧更麻木,对烂剧更憎恶,火眼金睛一旦练出来,就会很犀利。
这些年不知怎么搞的,以仙侠、玄幻、不写实都市题材为首的国剧故事,通过社交媒体的放大和炒作,带来虚无的从众效应,也让“沉默的大多数”懒得发声。“皇帝的新衣”在互联网端、流量端的作用下,在假数据、假收视率的无良包装下“光彩夺目”。
然而, “洁癖的观众”从不妥协,从不在低幼化的剧情和作品上,浪费时间。
他们喜欢从已播内容随便打开一集来鉴定品质,他们最多忍受到第二集的三分之一来决定是否弃剧。
但是他们会承认,2019年的国剧样子,有点不一般:就像2009年,1999年,中国电视剧面向未来的寄托,是饱满的希望,是璀璨的愿景。
二
2019年3月中旬,正午阳光又开始耀眼。
姚晨、郭京飞、倪大红领衔的《都挺好》刮起荧屏旋风。国内播出反响的火爆,引发了海外媒体大量关注聚焦。以原生家庭的积怨为牵引,由此剖析对剧中每一个成年人的心灵影响,拆解父女、父子、夫妻、兄妹、妯娌、姑嫂等多种微妙关系和复杂亲情的肌理,终于通过“批判多于温情,温情结束批判”的方式,获得了观众们的集体感动。
要知道很多年来,电视剧用“感动”这个词去赢得人心,简直是一种奢望。大多数人可能说某剧好看,却非常吝啬输出、分享“感动”。敷衍空洞的好评,不代表赞美、回味、传递和难忘。
姚晨挑选电视剧文本的选品眼光,独到而别致,不出山则已,一打鸣惊人;双主角倪大红和郭京飞,因为富有层次的表演,各自抬升了在剧圈的影响力、地位以及代表作分量;导演简川訸、原著阿耐、还有编剧团队等主创的精品意识,受众把脉让家庭伦理剧的中国写实,重新落地生根。
两个月后,在优酷、腾讯两大平台“港警网剧”(《铁汉》与《PTU》)的播出对垒中,胜出者却是爱奇艺参与的电视剧《破冰行动》。
这部改编自六年前惊天大案的年度缉毒神戏,其声誉由“自来水”口碑发酵而成,实现了从一个圈层到另一个圈层的突破,在社群中延展传播,缔造了许多中间加入者的观看。
性格反差强烈,思维方式迥异的老中青三代缉毒警组合,或老谋深算,或沉稳谨慎,或锋芒热血,与地方的“宗族社会”贩毒集团正面硬刚,题材新颖,正反派人物形象都注入了挑战性的看点,也摆脱了该类型探案剧、公安戏的“卧底”传统叙事。
但非常遗憾的是,故事收尾阶段节奏出现失控,人物关系的过度缠绕以及大结局高潮处理的手段单一、情节弱化、冲突矮化、挣扎泛化,导致直抵观众内心的力量感快速瓦解,陷入到了某种刻板套路,所还好的是,窠臼的部分不多,尾声对全剧主体价值的影响,不大。
《破冰行动》创作的精准度没有保持连贯,但电视剧就是遗憾的艺术,对于它带来的话题度和内容呈现,仍然散发着2019年国剧的光亮。
进入暑期档,“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纯网剧巨制《长安十二时辰》在易烊千玺两年来的高人气衬托下,终于上线,这部顶级工艺标准下的古装剧制成品,用电影级画面和精巧构思的情节铺设、段落安排,超乎想象的展示了国剧可以达到的新技术高度和工业级水平。
24小时的紧凑悬念烘托,一幅幅古代西安、盛唐危世的市民阶层图景,隐藏着大量尖锐矛盾的社会角落,由江湖之远,带到庙堂之高,繁荣又压抑的氛围跃然于屏幕。
《长安十二时辰》
附加最高难度的群像刻画,激发坚贞的家园守护,对抗偏执的暗黑破坏,在良善与扭曲的交锋下,《长安十二时辰》把人情、人性、人心、人间的悖论和深不可测,讲了个清清楚楚。
雷佳音和周一围领衔给出了最好的人物诠释,四字弟弟则把这部严肃的超现实主义精品打通了女性观众。
《长安十二时辰》的爆款气质虽足,但由于监管政策,平台特征和制作形式的客观约束,不能在更广阔的台网联播中走的更远,然而这部唐代剧的新标杆,无愧为国剧在2019年的文化惊喜。
与此同期,《长安十二时辰》、《陈情令》的网端追逐热度,没有影响亲子教育剧《小欢喜》的收视口碑。
不同于2019年上半年其他同类型电视剧不温不火的表现,《小欢喜》却表现了强劲的长尾效应,久未露面在电视荧屏上的陶虹、携柏林电影节,金鸡奖双料影后的咏梅,与海清、黄磊、沙溢、王砚辉等实力派演员联袂,奉献了一出颇有曲折的高三学年家长故事。高中尤其高三学生的校园题材,国剧创作三十年来,时有触及,但是以家长压力为聚焦,侧重于两代人沟通关系的细节展现,却没有放在很多以往作品的突出位置。《小欢喜》在这一点上有超越。
《小欢喜》
考过大学的人,做过家长的人,看了《小欢喜》会“代入”,如果他代入的角色让自己舒适,自然就会点赞。
2019年还有好多类型剧,品控到位,描摹真挚,易于联想。内地有《老酒馆》,台湾有《我们到恶的距离》,创作视角多元,故事的底层逻辑、线索建构、人物关系和台词质量,都有眼前一亮的气象。这其实很不容易,跳出思维定势的惯性,对创作者而言,需要观察生活的内功,不断修炼。
到了年底,《庆余年》骨骼清奇的表达方式让广大年轻女生们继《亲爱的,热爱的》和《陈情令》后,再一次上头;
汤唯从电影生涯转型的电视剧处女作《大明风华》,另辟蹊径,不再单一迎合宫斗风,而以帝王家庭成员的女主视角,全方位纵观男权政治下,中国最后一个汉人王朝第一家庭的波云变换,拍摄风格俏皮,人物被注入了多重活力和色彩,王学圻、梁冠华、朱亚文以及张艺兴三代实力男演员的加持,更是一道有力看点;
都市职业剧《精英律师》,美剧式的精彩台词,本土化的情节安排,简单直接的人物关系,融合多个典型的法律纠纷场景,解构律师群像,与同类型作品保持了鲜明的区分。
2019年的国剧荣耀,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央视新闻评选出来的年度汉字“稳”。
三
自电视剧市场化、产业化的体系形成后,每逢共和国的大庆之年,似乎都是国剧的收获期至。
2009年,《潜伏》的二轮热播,席卷中国电视,谍战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历史巅峰,孙红雷、姚晨,对角色诠释的巨大成功,以及祖峰、曹炳琨等全部配角的演技水平线,让中国观众感触良多,前几年柳云龙《暗算》开创的“谍战热”因《潜伏》的出世而持续高温。《潜伏》,更被赋予了“办公室政治”的解读趣味,引起多轮社会议题,类型剧的叙事进步、语境进步成为了互联网上各大论坛探讨、平面媒体报道中的重点。
《潜伏》
另一部孙红雷领衔主演的献礼剧《人间正道是沧桑》,从创作手法到阐释跨度,从人物语义的求索到主题、现实语境的塑造,从宏观的时代背景,解剖到微观的革命者悲欢离合,都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历史观、价值观。
由于《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故事题材庞大,敏感细节众多,在可预估的影响力下,出于谨慎,央视在它的播出时间上,取消了开年大戏的原定安排,也取消了央视一套、八套并行播出的计划,临时取代的选项,换成了新面孔杜淳主演的晋商剧《走西口》,亦取得良好的收视表现,实际上,晋商剧在早些年《乔家大院》时期,就积累了良好的受众基础。
《人间正道是沧桑》在年中的全国各上星频道进行轮播,反响强烈。主旋律、重大历史题材的献礼剧在创新动力、文化追求和艺术价值上,2009年达到了里程碑的成就,相比2019年的献礼剧创作情况和关注度,十年前的《人间正道是沧桑》无论从各方面的指标来看,仍然首屈一指。
《人间正道是沧桑》
2009年的国剧市场,题材多元,创作力量活跃。严肃史诗政论剧《大秦帝国》获得了小众团体的一致好评;陪伴电视观众多年的轻喜剧《铁齿铜牙纪晓岚》系列最后一部完成收官;《士兵突击》主创团队带来了先锋性的电视剧实验《我的团长我的团》;海清通过《媳妇的美好时代》,牢固树立了“国民媳妇”的定位,也让“儿媳”题材在日后成为创作热点;滕华涛导演的《蜗居》成为触动全民痛感神经的批判神剧,也捧红了作家兼编剧六六。
《王贵与安娜》,《北风那个吹》虽然收视率平庸,却也在不同的细分观众社群里,满足、填补了多层次的口味需求。
四
1999年,世纪之交,国剧永远值得怀念的美好时光。
年初,《雍正王朝》作为开年大戏,让中国人通过电视剧这种艺术形式,第一次看到了借古喻今的“政论剧”,也看到了一个历史评价存有严重争议的大清皇帝,怎样被电视剧热闹的翻案。
《雍正王朝》对帝王平视的创作观,不拘泥于宫廷政治斗争的险境营造,而完全发挥电视剧对人物成长道路、人物地位变化、人物复杂性格的表现长处,深挖具体时空的限定性,以及人物处境的艰难,着笔墨于政治改革、体制除弊、推翻特殊利益集团的世纪难题,它对清宫戏带来的模板影响,至今深刻。
《雍正王朝》还实现了电视剧对二月河原著文学热的反哺,掀起了随后多年的满清文化消费潮。一部殿堂级电视剧的时代能量,没成想释放到如此之大。
《雍正王朝》
《雍正王朝》彻底巩固了唐国强自《三国演义》之后的国剧一哥地位,也从这个时候开始,唐国强进入了特型演员的创作周期,等待他的,是传记体电视剧《开国领袖毛泽东》的挑战。
而彼时的陈道明在多年没有作品的赋闲后,也渐渐恢复状态,主演了《绍兴师爷》与纪念老舍百年诞辰的《二马》,小人物活灵活现的棱角性格,让陈道明跳出了《末代皇帝》和《围城》的精英标签,给观众足够的新鲜感,陈道明的名字,就是对剧集质量的背书,那个年代,很多人不管其他信息,直接奔着陈道明的名字翻剧。
《绍兴师爷》
对中国的青少年来说,《还珠格格》上个世纪末的收视高潮出现在它1999年播出的续集,中国内地生产的第一个偶像明星-赵薇,如日中天,举国皆知,《还珠格格2》乌托邦式的梦幻剧情,把对赵薇的消费之火愈烧愈烈,于是,有制作方趁热打铁,利用赵薇、苏有朋的“CP余温”,顺势推出了当代戏《老房有喜》,总的来讲,市场反应虽然见缝插针,但是电视剧的制作品质,按照当年全行业的平均品控水平,依然可以保证,这是国剧在当年的福气。
《还珠格格2》
公安题材剧也突破了一些主流瓶颈,解除了“题材无差别”的限制。海岩、赵宝刚1998年搭档创作的缉毒戏《永不瞑目》在1999年的部分地区率先热播:法律系在校大学生为了爱情做线人,以及与女缉毒警、毒枭女儿三角虐恋的全新剧情设定,离奇又在情理之中,人被毒品的异化在情感冲突的角度下得到了更丰富合理的阐释;
而王志文、王奎荣、李幼斌主演的《刑警本色》则以火爆的强剧情,聚焦基层警队打黑除恶面临的重重险阻,公安系统内部如何在困难的条件下,顽强清理保护伞势力,如何较量,如何斗争,揭示了刑警队长克服“情、法、理”多重职业压力,以担当精神坚定维护法治的铁面无私。
两性关系的伦理剧上,蒋雯丽、吴若甫主演的《牵手》,成为现象级全民剧,故事设置的人物矛盾,角色心理困境,引起了全社会对于婚姻内涵、夫妻相处、女性关爱、情感修复的强烈震动和共鸣,《牵手》是1990年代继《渴望》、《北京人在纽约》、《过把瘾》后,最有话题性的当代戏码。
《牵手》
1999年,还不止上述。
主旋律电视剧的制作规格和呈现水平,有了质的提升,领袖人物们不再担负教化的意义,不再陷入高大全的脸谱化。《开国领袖毛泽东》以及《西藏风云》都让严肃的历史充满更多的解释空间,《中国命运的决战》则客观而深刻的直面国民党政府的失败原因,以及我党在国际政治大气候下,与多股势力政治角力的前瞻性、包容性和处世智慧,剧中对中央领导在一些重大决策上的意见分歧,甚至是激烈的交流不掩盖不粉饰,做出了合情合规律性的艺术处理。
《中国命运的决战》
拍出过电视剧《围城》的老导演黄蜀芹,交出了一部浩瀚的百年家族史纪传体电视剧《上海沧桑》,这部作品在当时的制作条件、技术条件约束下,细节的考究和历史事件还原,却无可挑剔的逼真,对后来诸多跨越风云际会的年代戏,给出了创作上的参考标记。
王朔的发小叶京,开始尝试描述50后一代人“动物凶猛”的大院题材故事《梦开始的地方》, 这是日后青春怀旧剧的雏形探索:北京干部子弟少男少女追逐于什刹海冰场,酣畅在莫斯科餐厅的画面,此前从来没有在电视剧中出现。这部剧的艺术感染力,“说人话”的台词想象力,为七年后叶京最经典的作品《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梦开始的地方》
华谊兄弟出品了自己的第一部电视剧《罪证》,犯罪题材的概念引入到创作领域,悬念生动,情节紧凑,节奏舒适,男一陈宝国那会儿还没有火,女一王姬只是过气后的复出,路人黄晓明还只能算个群众演员,霍思燕和印小天是有小戏份儿的配角;还是1999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已经在秋天拍摄完成,预计千禧年播出,谁也不会想到讲述北京胡同老百姓“穷并快乐着”的电视剧,会在第二年成为全国爆款,征服了东北观众,征服了长江以南。
《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1999年的国剧兴起,不曾抵挡住年轻观众对台湾制作《小李飞刀》和《绝代双骄》古龙剧的追逐,也没有影响陈小春版《鹿鼎记》和港版《天龙八部》金庸剧的流行,它们和《还珠格格》、《西游记》一道,成为了今后反复在各大电视台地面频道播出,影响一代人寒暑假生活的陪伴作料。正是这种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开放局面,才让国产剧的服、化、道、美、声、光和后期技术等配套性的建设,走在专业、高效的发展轨迹上。
1999年,内地的影视民营资本已经注意到港剧、台剧无厘头创作的有趣经验,赵宝刚开设的公司“鑫宝源”试图以资源置换,少量投资和内地发行的方式,参与到台湾出品的搞笑神剧《少年英雄方世玉》项目中来。
这个吸取了漫画表现力的电视剧,在第二年让香港明星张卫健的表演风格掀起一股膜拜的飓风,此种景象,像极了过去周星驰在中国内地的受欢迎度。《少年英雄方世玉》的女主角之一李婷宜,是琼瑶中意的还珠格格人选,只因阴差阳错,才成就了幸运的赵薇和内地古装偶像剧的发轫,而当年18岁的北漂谢娜,只能在这个作品里跑龙套,青涩地扮演李婷宜身边的“丫鬟”。
《少年英雄方世玉》
五
因为宋丹丹随意改剧本而和她下场撕过的知名编剧,《吐槽大会》Talk King宋方金,曾经在2018年这样表示: “2019年将是影视界大年,现在的观望也好,等待和思考也罢,不会停滞真正的现实主义作品涌现,电视剧与网剧的对抗、融合,会更激烈更具张力,挑战和交锋才能造就高峰。”
他的判断以及预言,全对。
纵观尾数是9的过去20年节点,国剧的专业创作之所以昌盛,乃是因为都在基本遵循现实主义创作规律的大航向。大胆的、前卫的电视剧艺术实践,应该看清并兼容题材性与现实主义的关联,正如宋方金所言:很多现实题材,不等于现实主义;很多科幻、超现实、魔幻现实题材却是相当的现实主义。
国剧的精品化,不能再被失灵的IP、越来越脆弱的流量明星绑架和左右。国剧项目的推手和操作者恰恰需要明白,剧作中心制里找方法论,现实主义里找世界观,才有机会发现一对翅膀,带起国剧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