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一场淅沥的望不到边的雨中,我才能在一个森远的背景里走进林浦的滞与涩。
一把被狂风刮破的伞,反复翻折的伞骨,想丢弃却不得不抓紧,还须听任雨水丝丝缕缕渗漏下来,湿了衣袖,湿了裤脚。
密密麻麻的溅起的雨雾,撑高了林浦几公分,也贴紧了心情里外,适合此时的构图,适合一个人走进摇摇晃晃的幽灵般的秋后,在逼仄的阴郁的石子街上。
坐标福州南台岛东北侧的林浦,闽江和濂江环绕而过,由四个村落组成,体积不小,曾多次游览,缓慢走过,可散落在简陋现代建筑里的遗迹,前后左右皆为钢筋水泥丛林,哪有多少散漫心绪可生成?
雨幕低垂,布景单调,偶尔也有三两声鸟鸣撞摆,那些陆续闪回的汉代石雕、朱熹书院、宋帝的行宫、陈丞相祠堂、文天祥的迹、清末神秘闽商的院落,以及三代五尚书、七科八进士的牌坊,都有了湿漉漉的阴冷的相。
还有散落的柴厝、古井、大树、石塔、炮台、练兵台、旧码头、摩崖石刻等等,也蒙上了一层森森的繁体字的表情。唯有闽江边那个巨大的断桥,奋力挣脱榕树的须的层层缠绕,有如时光里的百战残将,将独臂指向对岸,指向雨水中看不清的远方,让人一步一回首,使白鹭惊飞,将芦苇丛低眉。
这座落款“巨宋”的残桥,建于南宋绍兴年间,修一半就停了,各种说法都有,唯缺正史资料。可修建年头分明深陷“国破山河在”的窟,哪有什么“巨宋”可慷慨?
我说不出什么,也有话语在喉咙打个结就无影踪了,可能够清晰感知那种暴雨前的沉闷……
人到中年,眼眶不容易潮湿,我只是选择性地落魄了会儿,还看了会儿江上的隐约帆影。
话归正题。那年头呐,闽江畔千舟云集,车马奔腾,这里的山顶被削平,兵营民房大殿连栉,汇聚了几十万南下的军民,一时间熙熙攘攘,成了当时的政权容器。
故事才开始回光返照,有指头就急着翻页了。这群落草林浦的人,不晓得以什么样的速度,扛着大旗飘飘,下一回合里就去了崖山,再后来前呼后应都跳水了。
贴着阴冷雨水的躯体,容易有无奈而哆嗦的图形,我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这三江口,有河水冲向海水,有风吹墙头草的两岸,有山巅的电闪鼓擂。
有人说,“崖山之后,再无中华”。
——那么凝重的文字,都是血块的痕迹么?我只是想说,林浦左右,奴才罕有!
那些雄姿英发的岁月啊,那些骄傲而干净的脸庞,在记忆里打马归来,在传说中归舟不系,在无数俗客的想象的监狱里突围,在一个倒走千年的旅人的脑海里百般索引。
我有深呼吸,我想努力走出雨幕,想看清一些遗落的解构,想寻觅一些黑白之外的色谱。可这场秋后的雨越下越密集,溅起哗哗的雾气,糊了视野,糊了一副高度近视镜片的圆圈,糊了汀上的沙洲点点。
如是看来,只能等雨后,天晴里,等山峰现。
我记得那时走过林浦,撑着伞,风很大,马儿般奔跑,呜呜地喊。
雨水从前胸贴着后背,隔绝了一些想法的挨近。我抓紧伞,在雷鸣中,在破败的天空里,我看见了惊涛骇浪里那些溺水者纷纷。
我只是低头,拖着水中的脚印。
——原载《海淀文艺》2019年第6期(双月刊)
【作者简介】
苏忠,北京市海淀区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化管理协会理事、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客座教授,出版长篇小说、随笔集、诗集、散文诗集等10部,作品发表于《诗刊》《十月》《花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刊物,诗作曾被翻译成英文、蒙古文、藏文、维文、朝鲜文、哈萨克文等发表。
作者苏忠
【资料索引】
林浦村位于福州市南台岛东北隅,北临闽江,南靠九曲山,隔江与鼓山相望,有内浦环绕成岛。自五代开始,林姓聚族而居,日趋兴盛,故称之为“林浦”,迄今已有千年历史。濂江书院是福州唯一保存下来的宋代朱熹讲学的古书院。书院门口照壁上刻“濂江书院”四个大字,一进大门迎面即可看到一个石栏杆,上刻“文光射斗”四字。书院为二层木结构楼房,楼内后壁竖有一巨碑,上刻“宋朱熹讲学处”。
林浦林姓人家,历来注重教育,宋代朱熹讲学处能保存至今,就是一个物证。明代科第官宦兴盛,著名的有以林元美为首的“七科八进士”,以林瀚为首的“三代五尚书”,功名显赫,这在全国也极为罕见。清朝到民国,同样人才辈出。
林浦古村及周边,还保留着唐宋以来大量的文物,包括唐代的瑞迹寺、甘泉寺;宋代的林桥、断桥、书院、古井、石塔、练兵台、摩崖石刻等,明代的尚书里牌坊、尚书家庙、尚书墓,清代的进士第、林寿熙故居、邵岐炮台等古建筑,而最为亮点的是当地的“宋帝行宫”与陈丞相祠。
《宋史》记载:宋德祐元年,元军顺长江而下,占领南京。翌年,元军伯颜率兵攻陷南宋首都临安,太后及恭帝被掳。德祐二年,张世杰、陆秀夫带着益王赵昰、广王赵昺,到温州江心寺召见陈宜中。之后,命秀王赵与檡先往闽中,浮海南下,遂达福州,从林浦绍岐码头登陆,驻跸于林浦。当时,随同前来的军士有十数万,民二十余万,淮兵万余。于是削平林浦山峰驻扎,此山从此得名平山,史有“平山点兵”之说,而林浦平山堂也成为宋帝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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