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关于《红》一书,都有一种想法,那就是,贾宝玉就应该读书啊,他的家族需要他读书啊,不读书不考功名,以后娶了林黛玉,怎么办呢?她想吃人参怎么办?他追寻的什么理想?他这不是自私吗?贾宝玉之所以这样,都是贾母和王夫人等人给惯的!他要没钱,他屁都不是一个,更没空想这些有的没的。
呃...
这个问题吧,可能有些人就会说,有这种疑问的人就不要看《红》一书了好吗?曹雪芹也不是写给你这种人看的好吗?提的什么鬼问题?文学逻辑和生活逻辑本来就不同好吗?
但是,我觉得,既然很多人都有这个疑问,那么,我们其实是可以探讨一下的。
从三个角度考虑。
第一点,曹雪芹本人对贾宝玉的“这个不读书”到底是啥态度?
我认为曹雪芹自己也很矛盾,一方面曹雪芹有其超越性,一方面有其特定时代性的束缚性。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你说这首《西江月》是完全骄傲的语气?
它显然不是啊,这种自嘲是真的也有一种自怨自怜在里面啊。
书里也多次写到宝玉的“不出息”,连林黛玉都跟他说,贾府支大于收,而宝玉说,管这做什么,反正总不会少了我们俩个吃的喝的。
在家族破败后,曹雪芹写到宝玉这个场景的时候,他肯定是颇多感慨的,而这感慨一定一定不会是赞美!
曹雪芹真正的讨厌富贵生活吗?
要知道,他笔下的风雅精致的生活可完全来自于贾府的富贵啊。
没钱能有这种生活?
不可能!
而怎么保持这种富贵呢?
考取功名。
所以,你说他完全的否定功名利禄,其实从行动上是很难说得通的。
而且曹雪芹自己的等级观念也是很深的,从十二金钗正册都是小姐,副册都是丫鬟等就可以看出来。
但是从他的思想上,他又的确是看不起贾雨村那些人,讨厌功名利禄的,觉得他们俗不可耐,不然他写不出贾宝玉这样的人,这样的思想觉悟。
讨厌那些体面人,却怀念那些体面生活。
提倡一些“平等”的观念,但是自身又按照等级观念在行事。
这两者很神奇的融合在曹雪芹身上了。
这并不奇怪,我们自己有时候也是啊,觉得周围人的行为简直蠢透了,但是你自己也还是不知不觉受到影响,毕竟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很难完全脱离集体而存在。
托尔斯泰的《复活》也有这个问题,男主角是个贵族,有天觉醒了,痛恨自己的身份,痛恨自己所在的圈子的行事作风,开始反对特权,决定要救监狱里那些穷人,提倡人人平等,结果他怎么救的呢?
找他的贵族朋友们帮忙...
这...
这就类似于你一方面思想上否认这个东西,咬牙切齿,一边在行动上又在肯定这个东西...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所以,我认为曹雪芹自己根本没有完全想清楚这个问题,因此读者有此困扰,是可以理解的。
第二,曹雪芹选取的传递观念的“道具”不是特别理想。
小说作品跟世俗生活完全朝着对立面发展,认为世俗可恶,精神纯美,那是一个本质上非常难的事儿啊。
假如说 用哲学来阐述一个“形而上”的观念,大家是比较容易接受的,因为读者不会做具像的人物链接。
比如庄子那些短文,就没人跑出来说,啊,庄子难道不用吃饭的?他这样子,他老婆跟他怎么过?
诗歌,比如“秋的杯子里仍残留着浊酒,那儿春天将剥开你的玫瑰花瓣”, 大家也不会这么锱铢必较,用生活逻辑一字一句的去对应解释它。
而小说则不,因为小说是取材于现实生活的,跟世俗生活离得很近,尤其是当这个小说的主基调的时候是“现实主义”的时候。
托尔斯泰作为现实主义小说巨匠,而曹雪芹的《红楼梦》虽然开篇有浪漫主义色彩,转入贾府写日常的时候,虽偶有浪漫色彩,但是更多的是现实主义笔触。
这个“现实主义”就有个问题,读者的代入感会非常非常强,那个设定,他们会认为是按照真实的生活逻辑设定进行的!以我的思维来揣测主人公的思维。
从西方文学的发展也可以看出来,从写人物的精神世界的哲学性高度来看,现实主义题材的发挥空间不如加缪卡夫卡等作家的作品有深度。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脱离了现实主义的人物设定。
比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它的设定是,有一天一个人变成一只甲壳虫,然后依靠他的家人等都因为他不再创造社会价值而嫌弃他,通过这个故事写出人的悲哀和社会的异化。
但是,读者从开头就不会有那么强烈的代入性,因为人根本就不会变成一只甲壳虫。
所以卡夫卡可以一直往上提往上提往上提,没人会从世俗角度来论证他不对。
同样加缪《局外人》,它的设定是,主人公对自己母亲的死都无动于衷,最后他杀人,坐牢,最后被道德批判。
读者也一样的不会有强烈的代入性,因为这种人根本不像生活中的人,像漠然的旁观者,根本没有参与过生活本身。
所以加缪后面写法官用道德判断来判男主人的罪过,非常滑稽,但是我们也可以接受这个荒谬的描写。
因为这些小说,本身就是用荒诞的形式,来探索人的,看起来荒诞,其实很写实。
但《红楼梦》不行,因为它的主要的创作设定还是现实主义小说的,当然,它开篇是有一些神话色彩,但是那是中国传统小说的神啊怪啊道啊这种,《水浒》开头也是这样。
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也给人这种感觉,就是安娜那条线,读者们是很容易接受的,但是列文那条线不行,因为安娜像生活中的人的思维,而列文是托尔斯泰理想中一个脱离了世俗生活的人。
《红楼梦》主要还是高度写实的。
对于读者来说,王熙凤,晴雯,贾雨村等等,我们都是把他们当生活中的人看的,所以,读者会对贾宝玉这个人物起着生活逻辑的质疑:
你吃家里的穿家里的用家里的,最后还看不起那些为你创造财富的人?
等你没钱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
其实曹雪芹已经很聪明了,在他那个时代真的算天才了。
他为了虚幻这种"写实性",他真的已经想了很多办法了:
比如贾宝玉生来就嘴里含着一块玉。
比如林黛玉的眼泪流干了就是死亡之时。
比如贾瑞死的时候的那面镜子。
比如虚构了女儿们的大观园。
比如每个人物都有自己主风格的诗歌,这就相当于现在电视剧的BGM,林黛玉出场有林黛玉的歌,薛宝钗有薛宝钗的主题歌,只是曹雪芹用诗歌的方式写的。
...
牛逼不牛逼?
真特么的牛逼。
曹雪芹一直想说的是,你们千万别把这个故事完全当真的!只有不当真实故事,我特么的才可以把这个故事的哲学性和诗意性提上去啊!
可惜,中国当时的小说发展还只到了现实主义的程度,曹雪芹一个人也木有办法啊。
第三,大家会提出这个问题,也是因为中国读者的习惯,习惯了看现实主义小说,只看得懂现实主义小说,缺少审美,只会用本能的生活经研究进行判断,对抽象思考的东西不感兴趣,也不愿意学习。
比如很多人看毕加索抽象画就会说,哎呀,这几根破线条,我五岁的儿子都能画出来。
这刚好说明了这点,更多的人只会用本能生活经验判断艺术,毕加索画的桌子哪像桌子啊,这根本看起来不像我家里的那些桌子啊,所以,差评!他画的不好!
他们判断一切艺术的标准就是这个东西,无论看啥,先调动自己生活经验来判断。
所以可怜了曹雪芹拼命的努力,各种努力,努力的偏离“纯写实”小说,来提升作品的哲学性。
结果红学考证都还他妈的在研究大观园到底在哪儿...贾宝玉到底几岁...林黛玉是不是董鄂妃...
因为读者审美水平不高,所以导致了作品创作水平整体不高。
毕竟你们爱看啥,我们写啥是主旋律。
读者没有要求,那创作者当然就“低就”。
高审美的读者和受众,才会有更好的艺术作品出现,只有更好的艺术作品,才能引发读者的高审美,两者相辅相成。
忘记了是谁过的一句话,特别振聋发聩:
中国的生活实在是够荒诞了,但是我们这儿竟然没人写出一本荒诞小说,还是天天的婆婆媳妇小姑霸道总裁你爱我我爱你这些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真是文学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