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né Albrecht-Carrié,哥伦比亚大学国际事务学院外交史学教授
内容提要
当地时间1月31日,晚11点,英国正式脱离欧盟,长达三年多的英国脱欧进程,暂时告一段落,进入为期11个月的脱欧过渡期。长期以来,英国饱受疑欧主义传统和欧洲国家身份认同的困扰, 为此,平台特编译此文, 以供反思飨读。试从英国国家利益和历史学的视角,剖析英国百年疑欧脱欧的爱恨情仇。
亲爱的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
在美国的大学和学院里,我们开设的课程往往涉及欧洲历史的诸多方面——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等。在这类课程中,通常包括了地理意义上的不列颠群岛的发展情况,这些岛屿被视为欧洲的岛屿,与西西里岛和科西嘉岛的情况大致相同。当然,也会适当考虑到她们在规模性和重要性上的差异。但毫无疑问的是,与亚非的共通和演化文化圈层不同,不列颠人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与其他欧洲人,或者至少是西方人区分开来;然而,英国人说“到欧洲去”这个短语所表达的涵义,比 马撒葡萄园岛上的居民说“到美国去”所包含的涵义更加清晰明了。
你是否会到欧洲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否会与欧洲一起前往欧洲——这个问题对你和欧洲各国,都充满了严峻的考验——这是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也是以下定式思维形成的原因——我们经常被告知,几个世纪以来,你的外交政策的核心宗旨是大陆均势,光荣孤立。一直致力于防止一个主导性的力量在欧洲大陆出现甚至徘徊。这的确是千真万确的,你以天主教式的精神和活力与菲利普二世、拿破仑和希特勒战斗,也许明天将与斯大林的某个继承者战斗。这有时被其他人解释为你缺乏可靠性- “没有永久的盟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只有永久的利益” 。 “背信弃义的阿尔比恩”这个短语,我们常常很熟悉。力量平衡的优点并不是你发现的,而是所有国家对这一原则的共识,这一认识奠定了独立生存的最可靠保证; 岛屿地理的特殊性,对相对廉价的海军力量的调配,引发了你特定政策的神圣性。至少在某种程度上,立场的独一无二的,直接决定政策表现的独一无二;但事实上,你对国际政治与现实的基本理解并非如此。
历史上,你一直是一个伟大的、惹人艳羡的国度,在我看来,你的成就曾经无可挑剔(尽管现在早已是明日黄花)。戴高乐将军对你们的议会和国内运作方式的评价是高度恭维的——这种评价带有钦佩和嫉妒相结合的渴望。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你可以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自由决定或者充分控制你自己的领土和殖民地,你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全球权力集合。任何国家,都希望避免权力的终极考验,但判断权力程度的标准,远远不止于它所掌握的资源和权力规模。例如,加纳采取独立的方针;印度决定站在哪一边,也不再看你的脸色。即使是加拿大,无论她多么抱怨美国对自身实际或假定的控制程度,也甘愿束缚在美国而不是英国的战车上。那么现在,澳大利亚的安全又是由什么或者谁来维护和负责的呢?这实际上是一个恶性循环。
尽管避免使用强制手段,不念过往,并保留可能被挽救的地位和权力是一种常识,但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问题正在于此:在现有的条件下,你能保留多少原来的遗产?-这个问题与维持一个过度拥挤的岛屿的繁荣稳定远远不同,而是与提高众生的生活水平有密切的关系。
当我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相信,通过查看另一个人的档案可以给你一些有用的启示,这个人和你保持了密切的联系,不管是冲突还是友好的联系。我想到的是法国。对许多人来说,英国和法国的并列,将引出很强的画面感。确实,不可否认,你们的认知方式,你们的政治观点,你们的文化与你们的隔海相邻,存在着许多共同点。简单地说,我想指出的某些相似之处也让我自己感到震惊。
以实力为例。法国全球霸权的纪录保持虽然不长,却令人警醒深刻。拿破仑时期姑且不论,其之后出现的急剧和相对衰落的烈度,常常被刻意掩饰和缓和;在半个世纪之内,欧洲普法战争清楚地表明了,欧洲权力关系的重新调整。此后,这一进程继续以突兀的方式进行着;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一种歪曲,由于战后情况的特殊性,使人们对法国的力量有了错误的认识。在实际上,获胜的法国比战败的德国受到的伤害更大。后果更加严重。使法国处于一个完全虚假和不真实的国际地位之中,只要没有受到真正的威胁,法国的实力就能继续维持,一旦这种威胁成为现实,法国就只能卑躬屈膝。没有认识到权力关系的错误基础——其他邻国亦然——是1939年再次爆发战争的主要原因之一。到了1940年,对法国来说,实力已经荡然无存。
与你自身的记录比较一下。回到一百年前,当法国的实力,正如所指出的,已经在衰落的时候,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稳固,并被其他人认为是当时的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但是,从现在的角度来看,这种对比与现实的反差有多大?在本世纪结束之前,德国已经成为你们的主要经济对手,并试图在各个方面挑战你们的权力地位,不排除传统上最具特色的海军力量。
但是你只是局部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你从战争中走出来,增强了—或者更确切地说,认为以主观惯常的方式增强了——你的帝国地位:从苏伊士到波斯湾的缺口已经闭合。你仍然还以惯常的方式,担心欧洲未来力量的不平衡,你努力纠正这种不平衡,历史上曾对德国过度的削弱,采取了一种同情的态度,你心不在焉,徒劳无功。
法国人做了许多愚蠢的事情,也做了一些令你不愉快的事情,这是很难否认的:恐惧往往是糟糕的顾问。但更大的失败是你自己造成的,具体表现为对国际政治权力事实,近乎不可原谅的误读。严厉地说,在我看来,你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外交努力非常的不足,与你过去在这方面的记录大相径庭。因为战争也同样给你带来了严重而持久的伤害和损失:失去的市场和投资。1919年后,英国和法国联合统治的力量,如果足够强大的话,也不足以让这个心烦意乱的世界回到某种有序的运作模式。从这一观点来看,冲突的重点不在于纳粹主义的变幻莫测,而在于未能找到一个可行的办法来解决欧洲国家权力关系的交互问题。
战争结束后,人们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你的体量已经与两个超级大国不属于同一数量级了,你只做了两件事:一方面,你非常明智地接受了减少和削减你的外套的要求,以挑选更适应于你外形的衣服;另一方面,你也努力挽留或保持尽可能多的帝国余晖。你曾未沦陷沉沦,自然不愿意接受自己成为“失败者俱乐部”的成员。在种种限制之中,你开始为在欧洲的位置而战。
正如第一次世界大战没有充分动摇法国的国家结构,这种结构一瘸一拐地走向了最终的灾难,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充分打击了你的自满情绪。旧结构和前景也许存活了太久。然而,作为一个国家,你有太多的价值可以提供,如果由于因为避免操作失误而选择置身事外,那将对你和对欧洲是一个悲剧性的损失。
在欧洲有限的区域内,现在和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你的命运主要直接取决或作用于与三者之间的关系:德国人和法国人和战胜你自己。抛弃传统可能很困难,但我认为,你必须接受,在欧洲内部,力量平衡的观点早已被取代,甚至不再为你服务。它很可能适用于全球主义,但绝不再适用于欧洲。欧洲大陆的战败者俱乐部,目前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接受了这种观点,法德关系的新气象是这种观点最有趣和最直接的表现。美国人也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打了两场战争,目的和你们传统上打仗的目的是一样的,那就是为了阻止他国建立一种特定区域内的霸权。
在这一点上,情况并非没有讽刺的意味。因为,美国放眼欧洲的时候,一直认为你是最有价值、最可靠的盟友;不管和你之间有什么分歧,共同的语言和类似的制度,最终将逾越一切。美国在战争刚结束时,甚至希望你能利用你的地位“吞并”欧洲,也就是说,让你认为,争夺领导权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欧洲的利益最大化——这是欧洲在心烦意乱和受到惩罚的情绪下,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个要求也许太过分了,而你却选择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家庭问题上。无论如何,美国人曾经失去了一个机会;而如果欧洲各国能够充分地“紧张”起来,利用可能转瞬即逝的形势,那么一切可能将重燃希望,但源自狭隘的欧洲国家思考方式的担忧,最终失去诸多机遇和有意义的作为。
你的疑欧主义情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也是微不足道的。特别是当你不再甘心让欧洲事务变得随波逐流,确信你总是能够控制或者影响欧洲所有事务的最终结果时。可以肯定的是,以乐观的态度看待事情,并声称结果已经尘埃落定,对你而言,往往是十分简单而又极度困难的事情。从历史上来看,欧洲大陆国家和你做出的一些重要的决定,从未从真正意义上促进更密切的一体化,不管是经济层面还是政治层面的。
无论是你还是其他西方国家的人,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欧罗巴后裔。还有人会说,欧洲的争吵在未来,将不仅仅是欧洲的争吵,当提到欧洲内部长期争斗的古老和陈旧的历史遗留问题时,我们中的一些人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一个可能带有反英倾向的欧洲大陆联盟,将始终在其他欧洲国家的潜意识中存在。这是一个非常悲哀的叙事结果,可能在很大程度上,你的存在,将决定欧洲是否能够成功地实现实质的统一。鉴于欧洲过去的历史记录和事态发展的不同可能性,我想起了一句话:
人生无常,至幸汪洋。
There is a tide in the affairs of men. Which, taken at the flood, leads on to fortune.”
There is a tide in the affairs of men. Which, taken at the flood, leads on to fortune.”
一位家喻户晓的英国人曾这样写道。
René Albrecht-Carrié
1962
本文 仅代表国关国政外交学人平台学术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