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李文丰
1
当我赶到血液内科的时候,病人已经气喘吁吁。
她扶着床栏,口唇发绀,大汗淋漓,这个 56 岁的女性患者,性命已然危在旦夕!
「什么情况?」我问老徐。
老徐告诉我,这个病人是 2 天前来的。因为反复发热几个星期,加上病人说全身骨头痛,所以急诊科就收来我们科了,考虑血液方面疾病可能性大。
我点点头。一般来说反复发热,多关节疼痛,是要警惕血液、风湿方面疾病。
老徐皱着眉头,接着往下说:「但这个病人没那么简单,入院后做了一些检查,基本排除了白血病、淋巴瘤、骨髓瘤。由于病人心脏听诊有杂音,赶紧做了心脏彩超,发现患者有二尖瓣中度关闭不全,其他瓣膜也有病变。很有可能是心脏方面疾病!」
我忙问:「有没有看到瓣膜赘生物?」
正常的心脏瓣膜应该是干干净净的,不应该有任何的赘生物,如果有赘生物,那就说明瓣膜烂了或者有感染,赘生物可能是细菌团块。如果有感染,自然会有反复发热。
「看的不是很清楚,只是怀疑而已。」
老徐说,刚想准备找心内科医生会诊,看看是不是感染性心内膜炎,患者就急性心衰发作了。
2
在我们说话期间,患者的喘息还是没有明显缓解,虽然老徐已经做了必要的利尿、扩血管等抗心衰处理,但患者没有一点起色。
进展太迅速了,老徐抹抹额角上的汗:「我们也抽了血液做细菌培养,结果还没出来。」
估计是瓣膜已经严重感染,而且「烂」了,导致瓣膜关闭不全,进而引起心功能衰竭。我说,胸外科医生看了么,他们怎么说。
「他们的人还没过来,我先叫了你,怎么样,先去你们 ICU 吧,这样一个炸弹在我这里拆不了」,老徐摊了摊手说。
我拿起听诊器,准备先给患者听听心肺。
患者见我走过来,努力睁大眼睛,跟我点头示意,口唇除了发绀,还透露出苍白。
苍白,意味着贫血。
老徐告诉我,她的血红蛋白只有 65g/L,远远低于正常值,估计是慢性贫血,好在目前还没有出血、溶血表现。
「别怕,我听听您的心肺,会好起来的。」
我微笑着跟病人说,试图安慰她。
她回以一个苦笑,使劲喘着气,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不怕,不就死么?没啥大不了......」
就这么简短的一句话,她喘了两口气才说完。
我将听诊器贴在患者的皮肤上,传进耳朵里的,是一条生命与疾病苦苦抗争的声音。
心音听不清楚,双肺则听到很多水泡音,这说明患者的双肺到处都是水,水在患者的肺泡流淌,气体进出时划过水泡,产生湿罗音。
我又把患者的所有检查报告都阅览了一遍,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家属呢?」我悄悄问。
「她儿子在来的路上,估计差不多到了吧。」
老徐表情严肃地看了看手表。
3
很快,她儿子来了,这个男人年纪跟我相仿,眉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我告诉他,你妈目前情况很严重,已经心力衰竭了。原因可能是心脏瓣膜有感染,需要手术治疗。但目前要转到 ICU 去,先把命保住,才有机会手术。
他有点害怕,也有点犹豫。
这是人之常情。
患者家属害怕进 ICU 的理由主要就 3 点:怕花钱、怕治不好、怕花了钱还治不好。
我把 ICU 的费用问题、患者预后、探视问题都一一跟他解释清楚,他听完拼命点头,说那就听医生的!先去 I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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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来,儿子与母亲的感情很深。
好几十岁的中年男人,这时候紧紧握住他妈妈的手,小声的不断重复:「老妈别怕,儿子在,一切会好起来的。」
不知道是在安慰患者,还是在安慰自己。
4
转入 ICU 后,患者呼吸情况更差了。
没办法,我马上给她插上气管插管,接了呼吸机,先满足她的氧气需求,才有机会进一步挽救她的生命。
我向主任汇报了情况,决定请心脏彩超到床边来,这样可以让我们再看得清楚一点。到底心脏瓣膜里面有没有感染,有没有赘生物,有没有烂,同时,请胸外科医生会诊,看需不需要手术。
再次心脏彩超结果出来了,二尖瓣、三尖瓣、主动脉瓣都有中重度关闭不全,而且特别指出,在二尖瓣处看到了赘生物,个头还不小!
同时,检验科也报危急值给我们了,患者的血液培养是阳性的,培养到葡萄球菌!
正常的血液不应该有任何微生物的,一旦培养到细菌,基本可以断定患者有感染,而且感染入血了。
她之所以反复发热,就是因为这个心脏瓣膜感染。这个感染会激活身体的免疫反应,导致多处关节发炎,所以患者会有周身骨头疼痛的表现,让我们一度以为是血液、风湿方面疾病。
这就是一个感染性心内膜炎,板上钉钉,证据确凿。
5
诊断虽然清楚了,但患者依然奄奄一息,血压也开始掉了。
不得已,我们用上了升压药物来维持。如果不把血压提上来,脏器组织会更加缺血缺氧,她就彻底没希望了。
这一切源头都是心脏瓣膜的感染。感染严重会导致休克,导致血压降低;感染导致的心衰严重时,也会使患者休克,造成血压降低。
平常,只要有一种情况出现都可能致命,而现在,这两个因素却恰恰叠加在一起。
九死一生了,同组的医生对我说。
由于患者病情危重,我们找了胸外科、心内科、呼吸科等一起会诊,商讨最合适的治疗方案。
在我看来,病情的源头是心脏瓣膜坏了,要想控制好患者的心衰,必须通过手术把这个坏掉的瓣膜更换掉,才有可能恢复正常的心脏功能。
心内科的专家首先亮明观点,患者这种情况,他们心内科没办法了,如果不手术,患者肯定会死掉。但如果手术吧,风险又极大,说不定连麻醉那关都过不了。
呼吸科医生也表示他们科以前管过几个这样的病人,家属不同意手术,最后都去世了。
「怎么样,能不能手术?敢不敢手术?」
我们的主任期盼地看着胸外科医生。
胸外科医生有点迟疑:「患者现在这样的心功能,这样的血压,抬到手术台上,真怕下不来.....」
原本热闹的讨论现场,一下子鸦雀无声起来。
主任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确实难度很大,现在患者心源性休克、感染性休克,不做肯定死,做了也可能是个死」。
同为医生,我们不可能强行推着胸外科医生上台。万一病人在手术台上发生意外,那么他们就首当其冲了。
大家也都表示理解。
主任望着胸外科医生道:「这样吧,我们先用最好的抗生素,按照药敏结果给病人治疗几天,看看能不能把患者的情况稍微稳定一下,起码呼吸、循环稳定一点,再开刀进去。」
而胸外科医生眉头仍旧拧成一团。事后,他们科内又讨论了一轮,还请示了更高级别医院胸外科专家的意见,最终还是决定,先保守治疗。
也只能先这样了。
6
重担又回到我们 ICU 医生身上。
现在的难题是,患者已经昏迷了,血压需要大剂量升压药维持,呼吸需要呼吸机辅助通气,更要命的是,患者的肾脏也开始出问题,尿少了,急性肾损伤了。
我们给病人做了床边肾脏替代治疗,但患者的脏器还是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心,肺,肾,脑,胃肠......
在那段时间里,我们几乎都没怎么合眼。惦记着患者的病情,每天夜里都要爬起来好几趟,看看患者尿量如何,复查个动脉血气看看氧合状态、内环境如何。
大家的神经都紧绷着,生怕患者的病情进一步恶化。
患者的家属也没离开过我们的接待室、走廊,我一给电话他们,他们 3 分钟就能出现在我面前。
「李医生,请你们一定要帮帮我妈妈」,他红着眼睛,语气近乎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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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天早上,情况没有丝毫好转,甚至还有恶化趋势。
我扛不住了。主任也沉不住气了,再一次找齐了上次几个专家,还请了麻醉科医生过来,小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还是觉得情况太差,风险不是一般高,是极高啊。
「兄弟们,保守治疗效果不好,再继续这样下去,患者必死无疑啊!」主任有些神伤,「兄弟们,保守治疗效果不好,再继续这样下去,患者必死无疑。她才 50 多岁,还是很年轻的,就这样放弃,实在太可惜了。」
这时候,麻醉科主任也站出来支持手术,表示患者目前这样的状况,不做肯定死,做了可能也会死,但起码有一线希望。
胸外科主任最后下定了决心,拼一把!
但是他反复强调,手术前,必须把所有风险都跟家属说好,别到时候惹了麻烦!
在医院,这种事情太常见了,大家都不希望麻烦缠身。最后,由医务科、ICU、胸外科三个科的科主任组成术前谈话小组,跟患者家属充分进行了沟通,告知家属手术风险极大,不做手术必死无疑,做了也可能发生意外,但有一线生机。如果术中出现事故,家属不得怪罪医生,医院。
好在,家属表示完全理解,并很干脆地签署了知情同意书。
患者的儿子坚定地道:「医生,做手术吧,我相信你们!至于后果,我来承担。」
也就是这句话,让大家的心都定了下来。
7
当天中午,我们就把病人推进了手术室。
我看到患者的儿子和丈夫守在手术门外,一言不发,来回踱步。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作为医生,我们也十分紧张。
这种紧张与患者家属的心情其实是相通的,他们担忧着自己的亲人,而我们则担忧着自己的患者。只有见惯了生生死死的医生才知道,生命是多么脆弱,又是多么宝贵,为此,我们愿意付出最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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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台手术一直持续到晚上。胸外科医生把坏掉的瓣膜拿了出来,换了新的人工瓣膜进去,当病人终于被推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患者胸口上包着厚厚的纱布敷料,还有心包、纵膈引流瓶,瓶子里面存着鲜红的血液,而这一切都提示,病人活着出来了!
起初,家属的表情还有些慌乱,反复地询问着病情,而医生也一遍遍耐心解释——手术成功了!
我在一旁,看着家属紧紧抱在一起,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
虽然术后还是得入 ICU,但一切很快开始好转。
术后第 2 天,患者清醒了。
那天下午,升压药的剂量可以逐步下调了。复查了动脉血气,提示患者的呼吸氧合功能显著好转了。
胸外科医生看到这样的化验结果,站在床边,「嘿嘿嘿」地傻笑。
第 3 天,我们顺利把患者的呼吸机摘掉了。
患者的呼吸是那么平顺,我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我跟患者儿子说,你妈妈可能快度过难关了。
大概是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个大男人,眼泪说掉就掉了下来,他哽咽着,死死握住我的手,只是说,谢谢医生,谢谢你们。
术后第 5 天,患者所有情况顺利恢复。心肺功能俱佳。她活了过来!
转出 ICU 那天,病人跟我说:「虽然我不知道你姓什么,但我认得你了,你们都是好医生,谢谢你们。」
只要听到这句话,我就感到满足了。
医生和患者之间的关系,本应是这样。作为一条战壕上的战友,互相信任,才可能战胜敌人。
不是么?(责任编辑:陈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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