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反家暴公益项目 “万家无暴” 发起人万飞那里了解到程颖和钱小军的案子时，距离庭审结束已经过去18天。程颖在2018年11月28日自杀，她的丈夫钱小军有长期的家暴历史。程颖去世后，钱小军以虐待罪被提起刑事诉讼，最终在2019年11月4日被判虐待罪处有期徒刑二年立即执行。
我梳理完案情的这天是11月28日，程颖过世的周年忌日，我意识到，我想写这篇文章不完全出于同情。诚然，我渴望解开一桩死亡案件的谜团，我甚至感到雀跃，恶棍罪有应得，是对于家暴受害者最大的抚慰，但这个案件留下的意义和伤痕远比我想的更多。
程颖在11月24日回到位于湖北省监利县三洲镇老岭村的夫家，距上次见到丈夫钱小军已经过去七个月。她是来离婚的，4月从东莞的出租屋逃走时，程颖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件，她来不及穿上鞋，仅仅带着被丈夫砸烂的手机，和身上被殴打的伤痕。
“她可能去了老乡的住处，可能是要好的工友，还有可能是找 ‘相好’ 的去了。” 程颖消失的七个月，钱小军想到最后一种可能时，总是忍不住骂脏话。一年前他犯诈骗罪入狱，“妻子这期间可能跟别的男人有染”，这个念头时不时冒出来纠缠他。情绪无法消解时，钱小军就把它转移到对妻子的暴力上，鞭挞她，辱骂她，这是消除他的 “耻辱感” 最直接的方式。
金福南被丈夫殴打，旁人围观｜图源《金福南杀人事件始末》
11月的见面是钱小军极力要求的，两人分开期间，他一直给程颖发消息，要求她回家，夹着脏字地骂她，可程颖并没有理会。直到她陆续收到母亲、堂姐、弟弟的消息，程颖发现丈夫也在不断骚扰自己的家人，他跟每个人说程颖出轨，并威胁他们，如果不告知程颖的下落，就到妻子的娘家闹个 “鸡犬不宁”。
程颖最终回到了老岭村，孩子见到她很高兴，公婆不停地让孩子去多跟妈妈亲近亲近，丈夫和电话里的态度也不一样，和缓许多。程颖想到父母说的，还是要有一个完整的家，孩子太小，她离婚的决心松动了。可想到自己身上的伤痕和家人收到的威胁，她一直在犹豫。
钱小军听到妻子说要离婚当然不同意。父母在一旁劝说，孩子在哭，两人大吵一架后，钱小军说，不会给你户口本，就出了家门。他烦透了。
晚些时候，钱小军接到父母的电话：“你老婆跑了，快回来。” 他忙拿着车钥匙，沿着出村的路追。找到妻子时，她正拖着行李箱要走，钱小军抓住她，把她塞进了车里。他怒不可遏地大骂这个女人，像村里其他男人会做的一样，打她。
当天晚上八点半，程颖在朋友圈发了两张被打的照片，文字写道：“如若明后天没有我的消息，那么我定死在了湖北，帮我报警就好了。”
这就是她最后的留言。
11月28日，家住四川的吴春梅接到一个从湖北监利打来的电话，她的第一反应是女儿离婚的事不顺，向她求助。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她：“你女儿程颖自杀了。” 吴春梅不敢信，叫来丈夫听。电话确是警方打来的，他们找家属来认尸。
剧中丈夫疑心妻子红杏出墙杀害妻子女儿后自杀｜图源《天水围的夜与雾》
程颖死亡的消息让程家天翻地覆，堂姐程欣想到自己头天看到堂妹被打的朋友圈，她以为那只是气话。程欣把这个消息告诉姨母吴春梅，后者知道些程颖和钱小军处不好，母女俩视频的时候，她偶尔会看到女儿淤青的眼睛，但程颖总说没事，“磕到了”。农村是老有两口子打架的事，吴春梅没想到女儿会闹成这样。
万飞在案发的隔天见到了死者程颖的娘家人，他们对万飞说程颖可能是被丈夫打死的，并把朋友圈的内容给万飞看。这与法医尸检报告中死者身体的外伤痕迹能够对应。万飞在监利县做了30多年的法制警察，筹办 “万家无暴” 公益项目后，他们团队处理过2015起家暴案件。他根据经验判断，程颖的非正常死亡与家暴情节有关。
万飞立即走访死者的夫家，从程颖的公婆处得知，11月28日早上，他们想叫醒儿媳，可没有回应，打开房门，他们看见躺在床上的程颖口吐白沫，身体已经僵硬，农药瓶还倒在一边。两人报了警。
“你儿子媳妇在前一天有争执吗？程颖有被打吗？”
老两口急着否认，他们对前来调查的警察说自己儿子不打人。
另一边，程颖的家人向警方提出质疑，“农药是不是强行灌下的？”、“是不是打死后故意倒农药掩盖真相？” 吴春梅想不出女儿有什么理由自杀，在她的认知中，程颖一心离婚，是想好好重新开始的。万飞拿出法医的尸检报告，结果已经明确程颖的死是甲拌磷中毒死亡。
农药甲拌磷｜图源网络
甲拌磷是一种常见的杀虫剂，透明、有轻微臭味的油状液体，具有高毒性，对于甲拌磷的空瓶回收都有严格的处置规定。就在大半年前，这种农药已经被要求停产禁用。
钱家的这一瓶是此前没有用完的存货，老两口没有处理，放在了家里。
万飞带着吴春梅夫妇、程颖的弟弟和堂哥找到法医。法医解释，尸检报告支持自杀的结论。如果农药是在死后被灌下，尸体会呈现三种状态，一是死者的瞳孔在自然死亡的情况下会放大到4-5毫米，甲拌鳞中毒则呈现相反的情况，程颖的瞳孔是收缩的；二是死者的口腔黏膜完好，强行灌农药会因外力损伤黏膜；三是死者的肠胃检验出甲拌鳞成分，若死后灌入会由于尸体无法吞咽而留存在口腔和咽部。
吴春梅只能接受了女儿自杀的事实，可程颖死前的留言，以及一直以来全家的处境，让她没法原谅钱小军以及隐瞒女儿被家暴事实的婆家。她要让钱小军为女儿的死负责。
“我没有打老婆，程颖的自杀跟我无关。”
钱小军在庭上否认了自己的长期家暴行为，他解释程颖死前的外伤是意外造成。如之前提到，钱小军2017年因在浙江东阳进行诈骗被判处一年零两个月。他一直认为，自己不在的时候妻子定是跟别人好上了。程颖解释过很多次，自己没有背叛丈夫，钱小军并不接受。
公诉方呈上证人证言、受害人尸检报告、相关人员信息往来记录等证据，被告人仍不承认，他不能再坐牢了，他的父母也不能让他再坐牢了。二老长期抚养两人的孩子，如今孩子的母亲已死，父亲再坐牢，老人不知道自己还能照顾孩子多久。
孩子目睹母亲被父亲家暴｜图源《天水围的夜与雾》
2018年11月30日，程颖自杀后的第三天，钱小军因涉嫌虐待罪被刑事拘留，钱父钱母在调查中否认了儿子的家暴行为，嫌疑人钱小军也在事先删除了夫妇二人手机里的所有信息，案件进入了艰难的取证过程。
开庭日定在2019年11月4日，距案发已经近一年。通常案件取证会进行三个月，由于程颖从未有过报警行为，缺乏直接证据，警方用了半年多，跨越多省地调查，最终收集到23份证言，这些证言分别来自钱程二人务工地的工友、程的家属，他们均在不同的场合目睹过钱小军殴打程颖。
万飞解释道，这些间接证据能构成一条完整的、没有矛盾之处的链条，所以是可以成为法庭上的有力证据的。而他的作用，就是指导警方取证的方向 —— 警察往往在收集家暴证据上还经验不足。
公诉方举证完毕后，提出从重处罚的诉求。辩护律师劝钱小军自首，主动认罪量刑可以从轻。钱小军犹豫着答应了，他的律师以孩子太小及虐待行为与程颖的自杀无关的理由，希望从轻处罚。案件进入了量刑裁决阶段。
程颖和钱小军在四川的老家有一套房，这是他们婚姻关系中唯一值钱的财产。两人长期在外地打工，这间屋子基本没人住过。“有个房子总能安心”，程颖的父母在两人结婚前这么劝说。现在，这间房子的所有权已经转移到吴春梅夫妇名下。
女儿过世后，两老开始漫长的诉讼，案发地在湖北监利，他们生活在四川，辗转撕扯，恨意都要掏空了，最终还是到了商讨经济赔偿的部分。
当钱小军的父母和辩护律师提出要把房子给他们时，吴春梅知道闹了那么久，事情也要到头了。亲家能把房子让出来，那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孩子还小，没母又没父，该怎么办？” 对方的话让吴春梅夫妇失语，孩子最后还是要跟着钱小军一家，两口子又离得远，想照顾也有心无力。
在律师出具的谅解书上签字时，吴春梅想到女儿自杀前的绝望，她感受到一种或许女儿曾经体会过的宿命感：所有选项里，留给她的只有这一条路。“也只能这样了”，人们都这么安慰她。
法庭上，审判长驳回了钱小军提出的孩子太小的从轻处罚意见。在法定的从轻情节中，“孩子太小” 并不在列，而赔偿程颖父母经济损失并获得了其谅解，是钱小军被轻判的依据。按照《刑法》第二百六十条，虐待家庭成员致被害者死亡的，处二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钱小军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
这是国内第二起家暴被追究刑事责任的案件，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家暴被认定为 “家事” 而不在刑事管辖范围内，而且 “家暴案的取证太困难了”，万飞说明，“受害人被家暴之后没有留证的意识，也觉得‘家丑不可外扬’，选择不报警。” 2016年出台的《反家暴法》中放宽了对于精神暴力的限制性条件后，受害者举证同样需要经历繁复的鉴定审理。气急败坏的受害者曾经问万飞：“我被打了还得自己收集证据？”他说：“首先受害者要有报警意识，其次警方会帮助收集证据。”
“而证据也只是家暴立案的第一步”，万飞补充道。
安嘉睦准备拘捕为了隐瞒家暴事实而杀人的哥哥｜图源《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万飞在2016年创立了 “万家无暴”，一个联动 “妇联+公安+社会组织+ X ” 模式的反家暴公益项目。公安收到相关家暴报案信息后跟他们警情共享，他们就介入到案子中，评定报案人的诉求和心理状态，进行调解和心理辅导。家暴情节严重的，他们会联系妇联和社会组织提供庇护和法律支持。
而报警人的诉求是多样的。万飞告诉我：“有人想离婚，但离不掉的，有人不想离婚，只是为了警告丈夫，我们需要评估这个。有一个妇女给我们打电话，她老公曾用胶带缠住她的手脚想要杀掉她，之前老公只是打她，但那次她确认老公起了杀心，之后她挣扎喊叫被路过的人救下。后来她趁老公熟睡的时候意图反杀，但犹豫了，于是向我们求助离婚。我们给她一些法律上的建议，也联系妇联的人提供一些庇护之类的帮助。每次案件处理完之后，派出所还会给报警人提供一张《告诫书》。”
在《反家暴法》中关于签发《告诫书》的描述为：家庭暴力情节较轻，依法不给予治安管理处罚的，由公安机关对加害人给予批评教育或者出具告诫书。“或者” 的描述让这项处理措施成为执法过程中的可选项。
《告诫书》可以起到警示作用，也可以成为日后离婚或是起诉的证据。根据万飞的实务经验，报警和《告诫书》并不会让施暴者加重报复，虽然人们往往有这样的担忧：“目前我们县里大概是发放过600多份，我们发现告诫以后又家暴的复发行为不到2%，但是以往报警后口头警告的复发率超过10%，也就说这种方式可以让他的复发是下降，它是有效的。”
这与常识中的 “家暴只有0次和无数次” 似乎有偏差。万飞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家暴第1次发生以后，如果你没有第三方的干预，就会继续发生。可能是一个月以后复发，也有可能是两年以后复发，它的周期不同而已。很多受害人是清醒的，TA们只是自我欺骗。而由第三方去干预家暴会有好转。”
“万家无暴” 与当地公安共享家暴警情｜图由万飞提供
法律对于家暴的干预在进步，但公众的认识还没有普及。以钱小军案为例，他被判处虐待罪，但这不是家暴在法律上唯一可能的后果。
2016年出台的《反家暴法》中对家庭暴力行为作出了界定，“家庭成员之间以殴打、捆绑、残害、限制人身自由以及经常性谩骂、恐吓等方式实施的身体、精神等侵害行为。” 相对应的虐待罪、侮辱、诽谤罪、非法拘禁罪等。
但家暴的审理讲究证据和平等原则。程颖之前没有过报警行为，外伤的尸检结果只有轻微的表皮伤，“而且钱小军不是直接把人打死了，那种属于故意杀人的范畴，” 对于钱小军的两年刑期是否过轻，万飞这样解释。
11月25日是联合国制定的反家暴日，这一天到12月10日（国际人权日），是世界妇女组织确定的 “消除性别暴力16日”。今年11月24日，韩国女星具荷拉自杀，生前长期承受前男友家暴；11月25日，美妆博主宇芽曝光其男友陈鸿家暴的证据；11月26日，在中国男明星蒋劲夫为家暴日籍女友道歉一年后，新女友发表被其家暴的经历。
家暴话题的 “出圈” 如果来得更早一点，或许人们还会注意到这样一条新闻：今年8月， 四川女教师何洋坠楼自杀，生前曾透露被家暴。
万飞对正在或可能遭受家暴的女性有这样的建议：
1、要停止幻想。我们服务的众多女性受害人中大多以为靠自己努力可以感化施暴者。现实是残酷的，没有外界干预，家暴不可能终止。
2、要学会依法维权。报警是最好的选择！警察会帮你收集证据，有权制裁施暴者。不过，报警后，一定索要法律文书。
3、要保存好证据。宇芽披露的信息里有照片，有视频，才给公众以冲击，才引发相关部门关注。
法律的保护尚不是万全的，但这仍然是家暴受害者能调动的最切实的干预。在维权者和法制的互动中，对于家暴的法律制裁才能得到完善。钱小军一案的结果不仅仅是警示，而是为后例的判刑提供了前例和依据。更重要的是，当人们普遍信任法律对家暴的管辖，普通人对于他人的（被）家暴才能更有底气地进行日常的干预。这让我开始相信，消除性别暴力不仅仅是一个愿景。至少它绝不应该仅仅是个愿景。
仿妆博主宇芽被家暴 后，施暴者前妻证实其为家暴惯犯
（文中出现的程颖、钱小军、吴春梅、程欣均为化名，头图来自《中国反家暴纪事》）
// 编辑：Alexwoo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