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现场|黄亚明_迟到者(中篇小说)(节选)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发布日期:2019-12-16  来源:来自互联网  作者:来自互联网  浏览次数:256
导读

崔文博要是发现崔之流做了盯梢的特务,其结果是不可以想象的。崔之流对教师休息室,感情复杂到爱恨交加,好几次,“余奶”是半训斥性质地和崔之流谈论崔文博的,但在如今特殊时期,爱恨皆云散,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绝对的中…

【 作者简介】

黄亚明,安徽岳西人。中国作协会员。中短篇小说、诗歌、散文、专栏400余万字散见《诗刊》《作品》《湖南文学》《西湖》《滇池》《天津文学》《青年文学》《散文海外版》《散文》《清明》《福建文学》《雨花》等。曾获孙犁散文奖、安庆文艺奖一等奖。

小说现场

迟 到 者 (中篇小说)

/ 黄亚明

1

按照和老婆胡美丽的约定,崔之流的蹲守季过去半个月了。

蹲守是崔之流的说法,胡美丽不认可,不就是盯梢么,说那么文绉绉干什么,人民群众不同意。

盯梢像个特务,老子做特务,盯梢儿子,传出去难听,崔之流纠正道。

一样的一样的,关键看效果,你说蹲守,我说盯梢,我们各说各的。胡美丽不想在这个可有可无的细节上浪费时间。

第一次蹲守,崔之流穿白衣黑裤,胡美丽着米黄色风衣。吃过晚饭,俩人并肩赶往凉城一中,仿佛在赴一次重大的约会。这有点不正常,但胡美丽喜欢。夕光映照在校园大道上,那么多老师学生,目光箭一样射过来,崔之流有点不舒服,胡美丽反而拉住了他的手,这样俩人就并肩携手了。携手并肩能传达出恩爱,情景相融的,琴瑟相闻的。但多数情况下,崔之流粗枝大叶,没那觉悟,两条长腿鹭鸶一样甩在前面,让胡美丽只能在后面紧跟。胡美丽几次小声喊崔之流等等。崔之流哦一声,等了。一会儿长腿又不自觉地拉开了距离。

胡美丽好不容易跟上,始终拽住崔之流,俩人就真的并肩了,携手了。

胡美丽个头小些,崔之流个头高些,并肩携手的,看起来小鸟依人,珠联璧合。

不过胡美丽有点可惜,因为在携手之前,学生们老师们已散了,晚自习铃声把他们送进了鸟笼一样的教室。

一格一格的鸟笼,一开一闭就是下课上课,就是日升日落。

胡美丽和崔之流是来踩点的。

崔文博所在的高三(一)班,在凉城一中文逸楼的一楼。文逸楼,这个名字有几分形而上,文思逸飞么,简直很李太白,很大唐大宋呀,崔之流忍不住评点。胡美丽却是嗤之,呆头鹅,文逸楼就是教学楼,文逸楼里全是理科生。理科生么,力学热学电学,微积分二次函数,细胞学遗传学变异和育种,物质结构化学键反应速率,语文都是搭头,古诗词更是添头,举头望屋顶,低头做实验,文逸楼简直是挂羊头卖狗肉。面对胡美丽的一通批驳,崔之流那点刚酝酿的才思,就杨花落尽了。

胡美丽为什么要如此刻薄地批驳文逸楼呢?

道理也是很明显的。崔文博在这儿读理科班。学文科的多是二等生,学理科的多是优等生。可优等生里混进了一个三等生崔文博,让胡美丽情何以堪。

崔之流忧心忡忡,怎么规避崔文博的视线。在崔文博的视线之外,又如何实现有效蹲守。

崔之流认为蹲守的任务艰苦卓绝,光是踩点,就行行重行行的。文逸楼对面二十几米处有个行政办公楼,行政楼里有各科老师,有一中的部分中层干部,比如教务处处长、教研室主任,有部分校领导,比如分管教学的副校长。能在行政楼一坐一站,蹲守的问题就解决了。可崔之流不是一中教师,不是中层干部,连编外的保安也不是。这就难办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天天从晚上6:30开始,蹲守到10:20,不是傻子,肯定是神经蛋。

一中数学教师胡美丽,完全可以和行政楼相关人士做个解释,但行政楼那么多人,怎么解释得过来。要真解释了,胡美丽的脸哪儿搁,就成一中的轰动性事件了。

这个方案断然被胡美丽否定掉了。

崔之流就只能另想办法。崔之流仔细观察过,文逸楼的附近有好几个花台,偶尔嗅嗅花香是可以的,若蹲几个小时道理说不通。附近还有两个垃圾桶,但没那么多垃圾供崔之流去扔。斜对面的宣传栏,倒可以费点时间观之,半个小时,不,一个小时可以吧,一个小时以后呢。崔文博坐在教室第一排中间,是没办法发现特务崔之流的。但他靠窗的同学,只要略微偏过头,花台、垃圾桶、宣传栏就一目了然。难保同学不向崔文博告密。崔文博要是发现崔之流做了盯梢的特务,其结果是不可以想象的。高三高三,除了学业,比拼的更是心态。要是因此导致崔文博的情绪失控,对酒当歌,抽刀断水,老崔和胡美丽就真欲语泪先流了。

崔之流在一中逡巡了几圈,世界虽大,却没有一个能放下他的地方。

文逸楼一楼也有个教师休息室,就在高三(一)班隔壁,晚自习时,班主任“余奶”和几个老师在那儿。崔之流很想觍着脸和班主任谈谈,只要一张书桌那么大的地儿,能放下崔之流就行了。崔之流对教师休息室,感情复杂到爱恨交加,好几次,“余奶”是半训斥性质地和崔之流谈论崔文博的,但在如今特殊时期,爱恨皆云散,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绝对的中心就是崔文博。姑且不说班主任愿否借个地儿给崔之流,单论在此地监工,风险系数蛮大的,高中生又是敏感的,它距离崔文博的教室,天,只有几十厘米,一墙之隔!

当崔之流走出一中大门,习惯性地踅进旁边的绿海书店,顿时眼前一亮。

崔之流决定,蹲守的地盘儿就定在这儿了。

2

儿子崔文博已成为老崔家的某种禁忌,堵得崔之流心瘆。几年来,崔之流变着法儿试图搬开这块石头,但成效甚微。以至于崔之流和胡美丽连吵个小架的心思都淡了。

可以说,初中之前的崔文博,遗传了胡美丽和崔之流的优良基因,眉目如画的,唇红齿白的,高富帅也就独缺了个“富”字。琴也是会的,在文化馆二胡班混了几天,就能到市里六一少儿文艺汇演中登台,演奏一曲;数学从没低于99分,颇让胡美丽引以为傲,所以胡美丽一说到儿子的数学就孔雀开屏,以至于崔之流有点酸酸的醋味,立马翻开小崔同学的作文本,指指点点的,调戏胡美丽,你儿子写你这个妈,这句不错,这句有古风,这句比喻特妙,哎呀,把你的化学脸比作凝脂的鸡蛋羹。似乎这作文完全是崔之流的功劳。胡美丽就有些愠恼,莫非你崔之流父子,整日面对的就是人老珠黄的鸡蛋羹,老娘也曾豆蔻年华二八娇呢。不过这是愉快的小插曲,胡美丽再细看儿子作文,乖儿子,把老妈夸成了一朵花。用花形容女人,俗套得很,可也恰如其分,不拿牡丹紫藤,不拿丹桂芙蓉,莫非拿丑石木盆灰檐雀来形容。即使花也是分档次的,就像崔文博的二胡考到了八级,学二胡的多了去了,小学生几个能到八级?于是胡美丽在那几年,脸上永远是成功的微笑。崔之流没办法打击胡美丽的积极性,胡美丽还想儿子更上一层楼,学书法,学舞蹈,学主持,十项全能。崔之流其实也没有真心打击,就是有点心疼儿子的连轴转。转念一想,折腾折腾,人生就是折腾,且让这对母子折腾去罢。

崔文博一进入初中,中年美妇胡美丽,折腾的兴致越发盎然了。胡美丽教两个班数学,一周十几节正课,六节早晚自习,四节周末补习,回家完全可以多诉苦,多撒娇,多喊儿子捶捶腰,喊崔之流揉揉腿嘛。但胡美丽呢,竟然精力充沛像头嗷嗷叫的小母牛,还带着崔文博四处找补习班。当然书法、舞蹈、主持这些兴趣班一律被胡美丽开除了,在儿子的书房里,胡美丽偷偷教诲,儿子,别学你爸,文艺都是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别上心,现在你要收心了,你要补课。崔文博可怜的周末,迅速被各色文化课补习班占领。对于数学,胡美丽自认资深无敌,给别人教怎么放心,就亲自操刀调教。崔文博很快变成待宰的鱼,躺在胡美丽精心设计的砧板上。

初一上学期,好孩子崔文博,惯性使然,在砧板上仍继续保持了鱼跃的姿势。

日子何时变得一地鸡毛的,崔之流真的想不起来。反正从初一下学期起,小崔同学就有些萎靡,老是鼓着没睡足的黑眼圈,胡美丽就给儿子打气:天天学习,好好向上,儿子,老妈是你的坚强后盾!其实小崔同学的“变故”,崔之流也是有放纵责任的。崔之流最懊悔的事,是某次觉得口袋的钱少了一些。钱哪去了呢,崔之流没过问。也许是胡美丽顺走了,也许本来就没少。老崔家财政大权一向由胡美丽掌控,一开始崔之流不愤,主妇胡美丽就布置了几道简单的数学题,崔才子凭吟风弄月的手段怎么能做数学,四题错了三题。胡美丽再把那三题拿给老吴做。老吴是组织部电教中心主任,崔之流的远房表兄。老吴那个老肉头,居然不紧不慢做出来了。事实胜于狡辩,崔之流哑口无言。不管钱有不管的好,少操心,少烦恼,崔之流渐渐安之若素。但不管钱,口袋里不免稀疏,有时候几个文友混一块,面红耳赤,崔之流是想买单的。崔之流便在酒桌上打电话,叫胡美丽骑车接他。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文友们也不真在乎谁买单,纷纷调侃胡太后驾到,大家伙儿赶紧溜吧!其实也没真跑,崔之流也没生气,生这闲气干嘛,不如再喝一杯。待酒散人稀,大着舌头的崔之流,会双手撑住杯盘狼藉的桌子喃喃:大,大丈夫七尺腰领,何,何患无钱,钱他妈就,就是孙子!说毕,崔之流和桌子一道摇晃,一头栽下。

后来崔之流觉得口袋里的钱隔三岔五少了些,就问崔文博。13岁的崔文博,身子蹿到了一米六七,回答比较理直气壮:老爸,今天要交试卷费,明天要交资料费,后天要交加班费,我烦着呢。崔之流就没在意。直至下学期期中考试结束,班主任“余奶”打电话说崔文博全年级排名200多,退了180名,一落千丈,到底怎么回事?崔之流和胡美丽才警觉。俩人找到班主任,班主任拿出好几张有崔之流签字的请假条。原来崔文博早已在逃学上网,伪造请假条模仿崔之流的笔迹,比崔之流写得还真。

胡美丽恨不得一爪捏死崔文博,于是老崔家三堂会审。会审又怎样,伶牙俐齿的崔文博和胡美丽对质,并不落下风的。

胡美丽苦口婆心,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好书,啥都有了。

妈你是高才生,还不是穷教师一个,吃粉笔灰十几年?崔文博反驳。

崔之流帮腔,如果你爸没读大学,能娶你妈这个漂亮大学生吗?

崔文博撇撇嘴,切!没看见那些包工头小老板吗,颈子上的金链子比小拇指还粗呢,离了大老婆,又娶小老婆,才小学毕业呢,奔驰宝马你们有吗?

胡美丽气结。崔文博却继续,比尔·盖茨,大学没读完呢。黄光裕全国首富,初中没读完呢。想想马云大叔吧,复习一年,才考了个杭师大。

胡美丽咆哮,这是个案,根本不具备代表性的!

崔文博冷冷一笑,毛主席也是个案,钱学森也是个案,那为啥你们当作好榜样呢?

崔之流积蓄已久的那口浓痰,要夺腔而出。

自从儿子变成老崔家的“肠梗阻”,崔之流的幸福生活几乎绝迹。那天酒后午休,难得崔文博不在家,难得胡美丽身子糍软。崔之流搂着胡美丽,搂着搂着,一时失德,俩人从沙发辗转到了床上,崔之流又一时嘴贱,透漏了当初的“口袋事件”,刚刚柔情似水眉眼含春的胡美丽,顾不得遮掩上下雪白的春光,弓背虾一样从床上弹起来。虎妈胡美丽哭闹了整整一下午,哭闹的细节不必细说。可哭闹于事何补,儿子差不多废掉了,崔之流还活得人模狗样。

于是报应不爽,胡美丽折腾的对象很快转换为崔之流。崔之流———把花盆搬到阳台上去晾,崔之流———给我拿双鞋子来,崔之流———你负责明天儿子的早餐,别老是面条鸡蛋。胡美丽一直是生气的,眼角也不扫崔之流一下,到了晚上就抱个枕头到沙发上去睡。这当然都不是事儿———哪个家庭没有冷战。

以前胡美丽的生气,一般不超过一天的。胡美丽的精明,也体现在生气上。气是要生的,要做,做给崔之流看,做给邻居看,做给朋友和闺蜜看,生气也是宣示主权之一种。别人能随时随意对崔之流生气?崔之流虽然木讷,胡美丽的意思他也是懂的,所以胡美丽一生气,他胸有成竹,比平时表现得稍微殷勤一点。临上班时总要抱住胡美丽,准备啄一下她的额头。胡美丽自然是不肯的,顽强地扭开腰,偏过头去,崔之流当然不会发傻继续强吻。这是个姿态,男人应有的姿态。崔之流做到了,态度鲜明。

晚上胡美丽回家,坤包一丢,鞋子一撂,脸上保持着生气的痕迹,饭是不会做的。崔之流也不急,等胡美丽在沙发坐定,崔之流会蹭过去,坐在沙发上,一寸寸挨近、试探,胡美丽会迅速调整姿势,屁股优雅一挪,隔开一条三八线。崔之流再蹭,胡美丽再挪。沙发的长度有限的,胡美丽挪无可挪了,就用手推崔之流。自然是推不动的,胡美丽就准备站起身换个地盘生气。这是个绝妙时机,崔之流会一把捉住胡美丽用来遮挡的手,又轻轻挽住胡美丽的细腰。胡美丽不肯屈服,腰肢愈发扭得颤抖。崔之流就双手使劲搂住,低头俯向胡美丽的红唇,胡美丽的双手得闲,迅速推拒着崔之流,张牙舞爪的,崔之流完全不担心这种节奏,收紧双手,胡美丽的红唇就被崔之流掌控了。崔之流吻下去,胡美丽嘴里呜咽呜咽的,崔之流上下其手,到要紧处,渐渐胡美丽就软了,渐渐很配合的,踮起脚,双手却掐着崔之流的后背,呜咽不再是反抗,而是一种水到渠成的暧昧。崔之流痛并快乐着,一场硝烟云散,一钩新月升起后,俩人要么进厨房,要么上床。小夫妻都这样,食色性也,孔夫子所言不虚。

当然崔之流此前是做过功课的,比如刷过牙,清除烟味和烟垢,比如吃过一粒口香糖,草莓味的。

生气生得艺术,就是好情调。可以说,胡美丽的生气艺术有一定的唯美性,起于感性,止于理性,拿捏到位。崔之流在年轻的某些时段,甚至深深陶醉于这种餐前佐料。

可这次数学老师胡美丽的生气,悍然已是一股长河之水。

你崔文博居然狗胆如牛,私自拿崔之流的钱,那不叫拿,那简直叫偷。胡美丽喁喁许久,终究将“偷”替换为“拿”。你崔之流,身为父亲,既已窥见蛛丝马迹,怎么能不顺藤摸瓜穷追猛打呢,怎么能放任自流不闻不问呢。胡美丽不想则已,一想就头大,就痛恨崔之流这对父子。痛定思痛,胡美丽化痛恨为力量,崔之流就只有杯具了———不折腾你折腾谁去。

胡美丽的生气还源于同事若有若无的讥诮———对,冷眼的讥诮。也有淡漠的同情。胡美丽的学校,是凉城县首屈一指的。学校老师的孩子,通常近水楼台,能抢占教育资源的制高点,授课老师一般都给同事面子,补课,重点关注。孩子其实就是未成形的花木,长成楠木还是蒲柳,长成牡丹还是野草,如果家长有学问有方法,如果家长就是老师,再如果家长是名校老师,孩子长成楠木和牡丹的比例就大大提高。胡美丽的办公室很大,五男七女,除了老朱孩子的脑瓜有些不对劲,其他孩子考大学都“985”,至少“211”呢。崔文博的小学生涯,是可资胡美丽风光的。胡美丽喜欢挂在嘴上,咱家文博怎么怎么样。每逢崔文博拿了奖,胡美丽走进办公室时一定腰板笔挺,本来她的纤腰可以婀娜多姿的,但因为崔文博的奖而暴涨了气场,女王的气场是不可以纤弱娇柔的。所以只要胡美丽出场虎虎生风春风满面的,眼尖的女同事心有灵犀,就故意笑而不语。男同事骨头贱,立即嗡地围紧胡美丽。胡美丽有点嘚瑟,将崔文博的获奖照片从手机里调出来,在电脑里放大,然后站在电脑前花枝乱颤的,高调、细致地倒叙获奖经历。于是崔文博一次次成为一中数学办公室的头条新闻,胡美丽也收获了一大堆女同事的卫生眼。

现在胡美丽怎么能不持续生气呢,崔文博,一棵高贵的楠木几乎堕落成低贱的蒲柳了。以致胡美丽对数学办公室有些害怕。如果没有必改的作业试卷,没有必备的课,胡美丽绝不肯迈进办公室一步的。谁愿意找抽呢。

崔文博中考,750分的试卷,只考了516分。之所以能坐进凉城一中的教室,有赖于学校福利,本校教师可以带子女借读的。胡美丽恨其不争,一气之下,是想把崔文博送进外市某高考工厂砥砺一番的,那所高中实行全封闭魔鬼训练。胡美丽深深觉得因为崔文博,自己无辜地被染上了历史的污点。可胡美丽又担心崔文博的心理承受力———瘌痢头的儿子也还是自家的儿子,要是崔文博想不开,割腕,跳楼———这类学生屡见新闻的,老崔家固然无后,胡美丽也会孤苦伶仃。胡美丽终不忍心,罢了罢了,随他去吧。

折腾归折腾,生气归生气。还是要继续管教的,胡美丽找到校长,将崔文博放在自己班级。有时候胡美丽缥缈地想,或许哪天崔文博转性了呢。

胡美丽的日常生活就这样被一分为三,在凉城一中的一亩三分地上教数学课,睁大眼睛监督崔文博的一举一动,在崔之流面前将生气进行到底。这时候,胡美丽的生气已经剥下了艺术的精美外衣,已经有些神经兮兮了,但崔之流得忍着。

3

每天晚上6点左右,崔之流从家里踩着那辆叮叮当当响的破自行车,赶往凉城一中的大门口。

崔文博从来不坐崔之流的车屁股,他选择和同学步行。尽管很想带着儿子兜风,顺便营造一种父子和谐的氛围,再做一点思想工作,可崔文博坚决不干。

不到十分钟,一中在望。一中大门很气派,宽阔,像一大排高高的铁栅栏,几乎圈养了凉城县所有的千里驹,令人望而生畏。

每年的高考录取结束,大门右边会张挂大红的光荣榜,一直挂到第二年夏天,年年如是。上榜的学生,都是当年考入名牌大学的高三生。富贵还乡是要唱大风起兮云飞扬的,锦衣夜行其实是不对的,光荣榜起码可以对寒窗苦读予以励志的。光荣榜边还安排了斑斓彩灯,一到夜晚,五色的仙光辉映着高大上的名单,仿佛给那些优才生饰了粉。光荣榜下面常聚了许多家长、非家长,有人红光满面,像清晨的公鸡骄傲打鸣。有人扼腕叹息,孤独落寞得腰背显出佝偻。有人啧啧点赞,一中果然了得。更多的是羞愧不已,羞愧不已的,一般都抬头瞥一眼名单,就赶紧低首装作若无其事,嘴巴里跟着吐出几个混浊的词语。这些词语表达的意思相当微妙。

崔之流通常就混迹在那些羞愧不已的家长堆里,物是以类聚的。他真的很想认真看看名单,搜索一下有没有熟悉的姓名,但只要抬起头,勇气就如海棠飞尽一庭红。尽管崔文博离高考不过两月余,可大红榜文是不会对老崔家开放的。这点崔之流很清醒。

崔之流却到底是看过,星期六是凉城一中学生休息日,不上课不上自习的。那夜几个文友喊崔之流搞了个夜宵,11点多时,酒终人散,崔之流晕晕乎乎。貌似一喝酒就晕乎,已成为崔之流近一年来的常态。沿街走,过红绿灯,崔之流单薄的影子投映在水泥地面,歪歪扭扭,是很清寂的。白胖的月光也洒在他身上,街面积了一层薄霜。走到凉城一中大门口,崔之流紧紧脖子,突然榜文边的彩灯刺激了他。崔之流猛地抬头,指着虎豹似的大门叫道:老子偏要看看,你奈我何?崔之流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念,念到邻居储六子女儿的名字,念到综合科科员老程儿子的名字,念到初中同学江黎明和前妻的儿子名字,崔之流渐渐败兴。然后崔之流小心地看看周围,周围确乎无人。崔之流忽然有点恨胡美丽。

如果路上没耽搁,上自习时间没到,崔之流会锁好破“永久”,在门卫处做个登记,从学校林荫甬道上往班主任办公室走。这段路不长,不到五十米,崔之流走得很慢。急什么呢,走得快是五十米,走得慢五十米也用不了多久。而且密密的林荫笼罩着,谁知道崔之流的快慢呢。

崔之流其实很少主动找班主任,在妈妈老师胡美丽的严密看护之下,几乎是插翅难飞,但崔文博那个高智商的狗犊子却属例外。

班主任姓余,比崔之流大几岁,脸上一堆白净而慈祥的肉。崔文博知道班主任的绰号,余奶———偶然偷听到崔文博和同学笑说班级里发生的段子,他们喊老师,什么余奶、公羊、云哥、化肥、微波炉。崔之流大多懵里懵懂,但显然崔文博不会提供答案。崔之流在“口袋事件”上栽了一次,决计不肯再被绊个狗啃屎的。所以崔之流在对崔文博旁敲侧击了好几回后,将求索之心转向外甥女———崔文博的三表妹李姝。在鱼头罐火锅店啃了好多个鱼头,李姝的小鼻子都沁出麻辣的细汗,崔文博就被小学六年级的三表妹出卖了———英语杨老师老找文博帅哥的茬,简直是妒忌,同性相斥,不叫“公羊”叫啥,化学老师是个肥仔不叫“化肥”叫啥,生物老师胸小意难平不叫“微波炉”叫啥,让崔之流哭笑不得。崔之流恶狠狠瞪了李姝一眼:意难平你也懂?李姝翻翻白眼:舅舅,您真是老古董。

一般情况下,班主任“余奶”一直在唠叨,内容无非是崔文博本来好聪明的,就是如何如何耍奸偷懒,高考在即,请家长努力配合。崔之流很配合地旁听,等自习铃声响起,“余奶”才恋恋不舍结束了话题。

崔之流沮丧地走在林荫道上。他很愿意在这儿待到日落。林荫道那么安静,只有安静才能容纳一个简单的人。崔之流有些后悔改行到机关。

若干年前,崔之流在文化馆是金庸侠客行。文化馆后面有个院子,院子里种了草,种了花,种了树。院子不大,可花花草草打眼。一入春就蜂飞蝶舞,一入秋就菊花傲立。除了上上辅导课,下乡搞点培训,崔之流平常无事可干。写写诗,读读古文,抄着手在院子里看花看树,日子散漫得像细雨落在院子里的枇杷叶上,毛茸茸的。

文化馆娘们多。娘们闲得发烧,慢慢嘴巴就利索起来。女人45以后通常就改了性子,当年的温温婉婉都从骨子里长出了弯钩,时不时用那锋利的钩刺拉别人,鲜血淋漓。文化馆房子旧,上世纪60年代的木板楼,椅子一动,整栋楼都跟着吱吱呀呀。旧不是错误,错误的是对面坐着陈小含。47岁的陈小含,名字小块头大。当年的剧团“忠字舞”伴舞陈小含姑娘,还是抿嘴羞涩腰肢如风的,有老照片为证。现在的陈小含,大腰板里却遮掩不了一颗狂热的心。飞短流长的,又欢喜笑,一笑呲出阴险的大虎牙,鼻梁和两颊的雀斑也生动雀跃。崔之流固然对陈小含的大虎牙和雀斑能够忍受,却实在无法对她眼角丢风的恶习抱有好感。

那天上午崔之流在看书,看一本老牌诗刊。一些老掉牙的老干体诗歌很快败坏掉崔之流的视觉,遂掷了钢笔。

通常陈小含的生活说一不二,上班报个到点个卯,十分钟后杀向菜市场,挑挑拣拣磨磨蹭蹭45分钟后返回。那天儿子儿媳要回来吃饭,是陈小含的厨房加餐日,陈小含就很肉疼地多买了几个菜,耽误了十几分钟。半路遇到几个熟悉的娘们一起拉呱,娘们问她文化馆对面的邮电局最近是不是有变化?陈小含茫然,没啥变化吧。真的没变化?那你们单位有没有变化?陈小含继续茫然。娘们继续启发,那你们单位的崔诗人有没有变化?咦,你是说崔大才子?崔才子咋了?这下轮到陈小含需要刨根问底。陈小含正在兴头,那娘们却闭嘴了。陈小含坚决不干。陈小含要一鼓作气掘地三尺挖出真相。所以陈小含又耽搁了十几分钟,才搞清事情始末:文化馆隔街是邮电局,崔之流经常去邮电局取样报样刊和汇款单,一来二去,和邮电局负责汇兑的李姑娘好上啦!

陈小含好货在手,自然春风扑面。两斤加餐的牛肉、猪肉提在手上,举轻若重,大有风吹着杨柳嘛小河里水流嘛的跳荡喜感。陈小含几步跨进办公室,哐当一声把塑料袋丢在旁边椅子上,再斜睨了崔之流几眼。看见崔之流在稿纸上不断划拉,神情暧昧。

崔之流在默写普希金《秋天的早晨》:“一阵音浪,田野的萧瑟秋声,便充满了我孤独幽静的卧室;我最后一场梦中看到的情景,已带着我情人的倩影飞逝。天上的夜色已经褪尽,曙光升起,闪出淡淡的白日。我的周围荒凉而凄清……”

如果在30分钟前,崔之流没有被老干体搞坏了心情,再如果,崔之流没有接到组织部老吴喊晚上搞几盅的喜庆电话,绝不会这么兴奋。如果陈小含不搞加餐,不巧遇那几个娘们,如果娘们说话不露三分留三分,陈小含早进办公室几分钟,命运之车不会脱轨。

你搞什么鬼?丢魂了?崔之流对一惊一乍的陈小含表示抗议。陈小含不理不睬,把柄在手胜券在握,拍马赶到崔之流的桌边,目光在稿纸上快速而固执地巡逻。她看见了“卧室”,之后看见了“情人”。崔之流不明所以。陈小含忽然松了口气,略表同情,虎牙和雀斑飞舞:崔诗人,崔才子,谁是你的情人?早晨我听见院子里喜鹊叫,原来是崔才子走了邮电局的桃花运了,文化馆都沾了喜气,哈哈哈!

这是哪跟哪?崔之流觉得毁了自己不要紧,毁了邮电局姑娘才是罪孽深重。一贯谦谦的崔之流只能拍案而起了,于是和陈小含大吵了一架。全馆震动,崔之流无法自证清白。崔之流怎么自证清白?因此扬名立万。崔之流落荒而逃。

命运之车由此拐向了另一条道。

这是20世纪初的事,崔之流27岁,决定改行。

... ...

刊于《草原》2019年第 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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