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现场|英布草心_火车驰过黑夜(短篇小说)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发布日期:2019-12-16  来源:来自互联网  作者:来自互联网  浏览次数:989
导读

她吸了一口冰冻的空气,打了个寒战。 冰冷的空气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并知道自己说的这个“你”指的是谁了。 依色姆水嫩的脸腮露出了两个甜甜的酒窝,把香烟塞在慕加手里,微微一笑,说:…

【 作者简介】

英布草心,彝族,汉名熊理博,1981年生于四川大凉山彝族毕摩世家,先后在《芳草》《民族文学》《草原》《四川文学》《星星》《青年作家》等文学刊物发表作品,已出版诗集《爱的音律》,长篇小说《玛庵梦》《阿了》《第三世界》《洛科的王》,长篇报告文学《太阳照进“无人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长篇小说《虚野》获2015年获第六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优秀作品奖。

小说现场

火车驰过黑夜(短篇小说)

/ 英布草心

1

半夜,依色姆醒过来了。轻轻地,她翻了个身。

玻璃瓦明晃晃的,依色姆看见一轮金黄的月亮挂在屋背后的老梨树上。老梨树落光叶片了,一团乌黑的枝丫交叉在月亮的清辉里。依色姆拉了拉粗布棉被,把露在外面的手臂与脖颈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这冬天太漫长了。她想。她正在想,一列火车往山下驰过,轰隆隆的。

“你在就好了!”她说。

她吸了一口冰冻的空气,打了个寒战。她只是说,不知道为什么说。她说的“你”,也不知道指的谁。

“你在就好了!”她埋着头默坐了几分钟,又说。

冰冷的空气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并知道自己说的这个“你”指的是谁了。

她抬头看了看挂在屋后梨树上的月亮。

“你看得见吧!”轻轻地,她呼了一口气。

透过玻璃瓦,老梨树把身子伸上房顶,一脸甜蜜。仿佛那个“你”就在身边,正与她一起看天上的月亮。

冰冷的气息渐渐温暖起来。

那个“你”叫慕加,一名19岁的初中语文教师。

那些年,慕加家庭出身不好,一年四季身上穿一件浅蓝色的土布上衣和一条土灰色的裤子。土布上衣的袖口上、肩膀上与灰色裤子的膝盖处、裤裆处全是长方形、椭圆形的各种颜色的补丁。他穿着简陋,却干干净净。每天,他从大堡中学上完半天的课路过依色姆家门市前的土街,依色姆就伸出头张望三次:第一次张望慕加远远地来,第二次张望慕加勾着头路过,第三次张望慕加远远地去。她喜欢他,但不表白。她不是不敢表白,主要是不知道怎么表白。

“给我包烟。”慕加说。

并没有看她,只在自己的裤兜里一直掏。他左掏右掏翻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零钱加起来才两角,不够一包烟。

“给!”依色姆伸出洁白如玉的手,递给慕加一包颜色鲜艳的迎春烟。

慕加有些犹豫不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清瘦的脸颊微微泛红,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依色姆水嫩的脸腮露出了两个甜甜的酒窝,把香烟塞在慕加手里,微微一笑,说:“这包送你,不收你的钱。”

慕加后退两步,摆了摆手。他不是不想收,是不好意思收。他看着她发光的眼睛,有锋利刀片划过心扉的感觉酸麻全身。他红着脸走了,勾着脑袋。

“唉。”她叹了一口气,心生疼惜。

2

大堡街左上方有一座耸立的大磐石,叫母磐石。

依色姆站在母磐石上,用手遮住扎眼的阳光,眯着眼看大堡乡盘绕于山腰的通乡公路。她守着望着,望着守着,有时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触缠绕灵魂。她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这样想,然后唱:

长路奉献给远方,

玫瑰奉献给爱情,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

我的爱人……

依色姆想着,唱着,眼睛一点点潮湿起来。

那年,她17岁,模样越长越漂亮,人却越发多愁善感。她小小的心灵挤满了慕加的声音与容貌。

“我怎么办?”她说。

严寒的风在周围窜动,金黄的月亮沉默不语,在大堡乡顶空。依色姆抓住慕加的衣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离不开慕加,也离不开大堡乡和父母双亲。慕加呢,也一样离不开她,却也是离不开俄卓和父母双亲。

“我会回来找你的。”慕加说。

慕加生活的俄卓,是一座大城市,夜夜灯火通明,高大厚实的城门洞上荷枪实弹的士兵来回巡逻。由于父母是地主,慕加一生下来就有了一顶“地主子女”的帽子。

慕加的爷爷,曾是俄卓城里大名鼎鼎的狄达,小时候家庭并不富裕,还屡遭土匪抢劫,没有读过一天书。他面黑唇乌,目光如炬,沉默如石,处事机警,最先在舅舅家放羊,后回家砍柴为生。

他十七八岁时,改做山货生意,凭自己熟悉当地行情,为人好施小惠,生意越做越活。后来,他成为地方总团,清末民初年间,行人和商旅在路途中时常遭土匪抢劫和绑架,大道时而梗阻不通。他以总团身份插手管理,带领武装团丁,护送行人和商贾过山,收取保哨费。数年之间名声大噪,身边常有百十个人、几十条枪,成为地方首屈一指的人物。解放前的四五年,狄达因一场大病去世了,家道也开始中落。

解放后,狄达的儿子克吉成了俄卓城里的地主,解放很多年后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慕加便成了“地主子女”。

风一阵阵吹着,还夹着绵绵细雨,冷飕飕的。

“火车来到大堡乡时,我就坐火车来了。”慕加说。

依色姆不知道什么是火车。所谓火车,应该是有火的车。她想。一辆有火的车,该怎么坐人怎么拉货呢?她忧心忡忡的。

不知何时起,那些慕加带来的思念与忧伤,一丝丝一缕缕的,变成叹息,变成埋怨,变成一地空茫。

月亮在乌云背后躲藏,仿佛是一颗暗黑的心。依色姆想起一首后来被广泛传唱的彝语歌曲,大意是这样的:

去年的黄昏,你可还记得否?身边一阵阵的风,大大咧咧吹过来,下方的那条小河,一直流淌,总也没个完。你曾经说过一句话,没有见到我时心里的话无穷尽,现在坐在一起了,怎么连句思念的话也说不出?天上的明月呀,有时就被乌云遮住,但总有被风吹散的时候;世间的人儿呀,尔虞我诈没个完,两个相爱的人总有许许多多的挑拨离间者。我们在一起相爱,也不知道有多少挑拨离间者正走在路上……

她清唱了一回,然后悄悄流泪了。她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况慕加的家本来就不在大堡乡,不管慕加会不会来接她,会不会想起她,她都会思念慕加,祝福慕加!

杂草密密匝匝的,正散发浓郁的清香。慕加拥着依色姆坐在杂草深处,一点点脱下依色姆的上衣。

“依色姆!依色姆……”慕加的手在颤抖,有点语无伦次。

慕加把依色姆压倒在杂草丛中,从雪白的脖颈开始亲吻,一点点的,由上往下,亲吻到依色姆小巧精致的鼻子,也亲吻到依色姆鼓圆的乳房。

“好痒……慕加……真的好痒……”依色姆全身燥热,只感到痒梭梭的。她感觉到自己的下身湿漉漉的,仿佛有些尿急。

她纤细的手在慕加身上摸来摸去,平缓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仿佛有一只小小的老鼠,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每一滴血液里,每一根毛发里……极不老实地跑来跑去。她的手在慕加身上越抱越紧,仿佛恨不得把自己嵌进慕加的身体里去。

慕加两腿间不老实的东西一寸寸地,在变硬变长。首先,他脱下依色姆往右开襟的美丽上衣,然后一步步的,褪下依色姆摇曳多彩的百褶裙。这时,傻子拉拉走来了。

“天上的鸟儿成双对,地上的男儿娶好妻,可我的女人啊,你在哪里?”傻子拉拉一边走过来一边不止地呢喃,仿佛在诉说什么委屈。

说到傻子拉拉,也真是可怜!父母双亲死得早,从小成了孤儿。四十多岁的人了,可还没有一个老婆。人呢,半傻不傻的,也不是傻得多余的那种。他有一个哥哥,年龄也差不多四十多岁,后来娶了一个寡妇成了家。哥哥娶老婆的时候,无所事事的闲人便调戏傻子拉拉:嗨!傻子拉拉,你家哥哥马上就有人帮着暖被窝了,你呢,咋办呢?傻子拉拉傻乎乎地说,我……我咋办?我叫嫂子也给我暖被窝不就得了。闲人把话专门传给傻子拉拉的哥哥。傻子拉拉的哥哥呢,也是个反应迟钝的人。他以为傻子兄弟可能有这个动机了,故不由分说地揍了傻子拉拉一顿,以此当借口,把傻子拉拉赶出家门,住到羊圈楼上的干草堆里去了。

傻子拉拉干活背柴倒是把好手,听说只要挣够了钱就可以娶老婆,便一天天一月月的,在山林里背柴。他背柴卖得的每一分钱都好好地节省着交给哥哥保管。他的哥哥这样对他说,只要你挣够了钱,就给你娶个老婆来暖被窝。为此,只要不是农忙季节,傻子拉拉就背柴到尕来街来卖,有时是摸着黑来的。

“那天若是成了,慕加也许就不走了。”依色姆想。

她想起傻子拉拉,一颗善良的心很不是滋味。那年过后没多久,傻子拉拉就死了。傻子拉拉死去的几天前,依色姆在大堡街看到过他。傻子拉拉专门撩开上衣,把身上由于背柴而乌青的、破烂的皮子一块一块地指给依色姆看,嘴巴里还呱啦什么。后来,依色姆知道他哥把他背柴得来的钱用来修猪圈楼上的水泥坝了。傻子拉拉是被自己砍倒的树压死的。听说,在古阿吉林子里,他的肠子都被树压出肚皮来了,全身血糊糊的,真是没个模样!他大哥请人去抬尸时,嘴里还哼哼唧唧地骂:这傻子,这傻子……死了也不死在家里,让人麻烦个没完!

3

依色姆蜷缩在冰冷的母磐石上睡着了。她是哭着睡去的,思念的泪痕还在脸上。后来,天空下起小雨,她迷迷糊糊的。

母亲和姐姐在家里准备第二天的猪食、包谷面、饮用水等。依色姆的两个兄弟呢,做完了作业,坐在火塘边一边烤火一边唱新学来的儿歌。兄弟去睡了后,母亲才想到依色姆。

母亲说,依色姆呀,从早上出门到晚上回来,不开一句腔不发一句言的,会不会真的到外婆家去了?姐姐说,也许去了吧,好像吃完晚饭过后就一直没有看到她。

啥叫也许去了吧?母亲说,你还是到街上方母磐石上看一下吧,也许就在某个角落里坐着呢。

母亲没有打过姐姐,也没有骂过姐姐,但姐姐心里还是畏惧母亲的。姐姐先找遍依色姆的房间,把堆起的旧衣服都翻起来找了。她没有找到依色姆。然后,姐姐以为依色姆在父亲的木工房里,划燃一根火柴借助光亮找遍每个角落,把父亲做好的衣柜碗柜的门都一扇一扇地打开来找了。她还是没有找着依色姆。最后,姐姐划燃一根火柴爬到母磐石上找到了依色姆。

依色姆睡着,一直睡着。

依色姆小声地叫唤着“俄卓、慕加”等之类的胡话,人发烧得厉害,在迷迷糊糊中,似乎感觉到被人抱起来了,也似乎在一片蔚蓝的天空里飞起来了。

她飞啊飞的,从高高的山顶上飞入沟谷,又从深深的沟谷里飞上山巅。她就那么一直飞啊飞的,惬意极了,好玩极了!她在迷迷糊糊里飞出了山外,看到了山外的山,河外的河。她在迷迷糊糊里看到了俄卓,看到了慕加……当她睁开眼睛,稍微清醒时,耳边就响亮着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

“噻啵!咒死女人变的鬼!咒死男人变的魔!噻啵!打鸡诅咒你!打狗诅咒你!噻啵!大鬼小鬼大妖小妖冤死鬼屈死鬼无头鬼断臂鬼……你的眼睛看好你的路走!你的脚板踏好你的道走!噻啵!只要磨盘不浮出水面你不能回来!只要肺叶不沉入水底你不能回来!噻啵……”

哦,原来是大伯。

依色姆的大伯是在大堡乡可以算是一位远近闻名的人物。他个子瘦高,性子急,勤快!他把鬼诅咒完毕后,对依色姆的母亲说:“作鲁,我已经把鬼给赶跑了!放心吧,依色姆没事了的!”

依色姆又迷迷糊糊睡去了。

她躺在火塘上方的木床上,还是一直飞呵,飞呵!一会儿飞在村庄上空,一会儿又落在村庄周围的庄稼地上急急忙忙地奔跑着。她一会儿感到奇冷,一会儿又感到奇热。她躺在木床上,感觉到木床就像船儿一样摇晃。整整一个晚上啊,她一会儿梦见风,一会儿梦见雨的。

“也许,先祖怜我,要把我带走了!”她哀哀地想着。

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又出来了。

大堡村庄流行一首喜气洋洋的彝族民间歌谣:

阿国莫过(大伯娘)哟,今年喂小鸡,明年成阉鸡。阿国莫过哟,养鸡做啥呀?阿国莫过为了嫁女儿!阿国莫过呀,要嫁女儿呀,不能慌也不能忙,好的男儿在后头!阿国莫过哟,今年喂小猪,明年成肥猪。阿国莫过哟,养猪做啥呀?阿国莫过为了儿子娶媳妇!阿国莫过呀,为儿娶媳妇呀,不能慌也不能忙,好的女子在后头!

依色姆伸向俄卓的痴痴等待一年年失望。在思念里、期盼里,她长到19岁。

一个19岁的女子,正是站在山上山上美,站在山腰山腰美的时候,依色姆的模样本就俊俏,一双又黑又大的丹凤眼看向哪里,哪里就魂不守舍,全丢了魂似的。她从心里盘算着怎样去找慕加,但一直犹豫不决。她害怕找到慕加时,慕加已另有新欢。如果结局真是那样,她宁愿在地狱里等待天堂。

母亲作鲁说:“傻孩子呀,你就别等了!吉克乡长家的野且惹那么喜欢你,媒人都派了三拨了,有权有势,根骨又好,你就嫁了吧!”

“阿妈呀,两个相爱的人断不了爱,两个无情的人装不了情,两只鸡蛋不能捆绑在一起,两座山上的树木不能枝碰枝。不是吉克乡长家的野且惹不好,主要我对他没有爱。”依色姆忧伤地想。想归想,她什么也不想说。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依色姆没有恨慕加,也没有怨母亲,最后点头了。

4

一列火车像草绿色的大蛇,哐当哐当的,吐着烟雾从一座大山横穿到另一座大山。火车带来了慕加的消息:慕加死了,六年前一辆从俄卓开往大堡乡的货车上。

没有火的火车是一场梦,回大堡乡的路上死了的慕加是另一场梦。人生啊,是一场梦走到另一场梦。依色姆呆呆地想。

依色姆已嫁到牛屎岩,成了吉克乡长家野且惹的妻子。她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名字叫呷洛。

呷洛一岁半,由于生了一场大病,本可以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了的,却连“阿妈”两个字都喊不清楚了。

呷洛在发高烧。野且惹掩着天色跑去请牛屎岩大名鼎鼎的赤脚医生阿当。

“知道吗,以前大堡中学有一位老师,从很远很远的俄卓来的。”阿当说。

火塘里烧着火,旺旺的,火光把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的。阿当坐到火塘边一边取暖一边讲一个悲伤的故事。他说,俄卓来的那个老师,不是别人,是慕加。那时,我家大儿子伊莎在大堡中学读书,慕加是伊莎的语文老师,听伊莎讲,语文讲得可好了。唉,可惜啊,去了一趟俄卓,回大堡乡的货车上死了。

“啊!什么?你说的慕加……”野且惹知道慕加,也知道依色姆和慕加的事。他装聋作哑,然后转换了话题,“你知道吗,瓦托村的阿辉,我在去请你的路上遇到他了……”

说到阿辉,身世也挺可怜的。他三岁没了爹,四岁没了娘。他的人生遭遇搞得像结亲嫁女时所唱的那首叫《孤儿约达》里的约达一般。

阿辉姓瓦起,与依色姆一个本家,是大堡村庄里声名显赫的大家族。当然,再肥壮的羊群也会掺杂几只病羊瘦羊,由于从小没爹没娘没个教育开导的人,阿辉长大成人后,留着一缕乱蓬蓬的天菩萨,不仅相貌丑陋,也没个出息。

他住在瓦托村里,一年四季守着一个破草房,一家一户政策到来时分得了四五亩土地,却也不好好耕种。他最喜欢做的,就是啃了两个半生不熟的洋芋后,夹起一件破毡衣躺在屋背后的瓦果坎子上晒太阳。他最高兴的,就是在瓦果坎子上晒太阳的时候,有人来请他做事。人家叫他推磨他便推磨,人家叫他拖柴他便拖柴,人家叫他盖房他便盖房。只要有人请他做事,只要是帮忙,他便有使不完的劲。

阿当和野且惹在谈论阿辉,依色姆内心的草场却雷鸣电闪、风雨大作。他们说的话依色姆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

她怀里抱着呷洛,坐在火塘下方的矮凳上,大脑一片空白。她的心思不在呷洛身上,不在阿当身上,而在六年前的春天里。

牛屎岩是一个高寒彝寨,以龟背的形状,斜躺在莫伙山与大堡街的中间。

牛屎岩对面有一片山坡,没有高大树木,也没有茂密杂草,却堆满头颅般大小的石头。也不知什么缘故,那片坡就叫断绝坡。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大堡乡各村各寨的人,只要有点能耐的就坐火车到山外一座叫成都的城市去发财。当然,那些世居大山深处的人,到了灯火辉煌的成都,发财的少,落魄的多,命丧街头巷尾也常有的事。当野且惹丢下依色姆母子坐上火车去遥远的成都,依色姆就有一种预感:会不会野且惹从此杳无音信?后来,两三年过去了,野且惹杳无音信。

依色姆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只要见过她的人都会这样形容:脸庞是中秋十五的皓月,眸子是星光倒映的湖水,脖子是灵活细腻的鹿颈,腰肢是随风摆动的杨柳。在牛屎岩寨上下,只要有点能耐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想把依色姆弄上床的。

苍穹像一块黑色的锅盖落下,断绝坡上的鬼火开始了,时明时灭的。

依色姆是牛屎岩寨子里最喜欢看鬼火的人。她带着不谙世事的呷洛,坐在屋前耸立的土包上看断绝坡上游移不定的鬼火,有时一颗思念的心就随鬼火隐隐约约,或明明灭灭。鬼火在断绝坡上渐渐增多,渐渐减少,最后完全消失。她看着鬼火啊,有时就想念早已杳无音信的野且惹。后来,她发现堆放在断绝坡上的谷草渐渐少了去。她知道,这肯定跟鬼火有关。后来她明白,那些所谓的鬼火,其实不是鬼火。

她想到破漏的草屋,准备做一回“鬼火”。

她走过一条叫呼唤的小沟,“呼啦呼啦”跑过一片叫清醒的山坡,一路上心里装着一条“扑通”乱跳的鱼,时时翻动不安的灵魂。当一阵阵冷风凛冽地吹来,手中的火把摇摆不定,她一颗弱小的心就开始动摇了。她想,这一生还不曾拿过什么不该拿的别人的东西呢?我来断绝坡,到底是为什么来了?她总感到一双恐怖的手向自己的脊梁深处伸来,向自己的灵魂深处伸来。

她来到断绝坡,在火光微弱的映照下,看到生长鬼火与乱石的断绝坡堆放的谷草稀稀疏疏,零零散散,早已是所剩无几。如果我走了,不带一点谷草地走了,这些谷草会保住吗?她想。有一个声音坚定有力地回答:不会!不会!照样一无所剩。

她把火把插在一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正准备去抱谷草,只感觉背后一阵冷风,似乎有一头野猪在屁股后面一顶,便冲到谷草的中间去了。

背后的“野猪”从后面伸出一只手来,捏住依色姆饱满而灵性的乳房,然后把依色姆的裙子撩开了去。

一边,火把摇曳不定。……第二天,牛屎岩寨子上下流传一个男人半夜三更在断绝坡“挖树根”的故事。

依色姆呢,偷鸡不成蚀把米,心中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在此后的日子里,她一看到草屋顶上的破洞就想哭,想到杳无音信的野且惹就想哭。

5

依色姆又听到慕加的声音:

“做我女朋友可好?”

从大堡街下方走到上方,轻微的山风来来去去。依色姆站在母磐石下的草坪上,一只手被慕加紧紧抓住,另一只手不知所措地垂落下来。

她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左躲右闪,仿佛想表达一点什么,又找不到可以表达的内容。她就那么站着,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母磐石缝隙间泄露下来的星光砸在慕加剪成偏分的头发上,晃来荡去的,仿佛有一种灵动的诗意在走来走去。他再次说:“依色姆,做我女朋友可好?”

那个年代,“耍朋友”还是一个新鲜的名词。大堡乡的人把“耍朋友”当作是流氓行为。依色姆听到慕加求爱的话,心灵深处最先想到的,也是被定性为流氓行为的“耍朋友”。

她是喜欢慕加的,从见到慕加的第一眼。她想了很久,最后咬了咬牙,点了点头,说:“慕加,依色姆是你的女朋友了。”

慕加抱了抱依色姆,说,我会好好爱你的,不管我是否在大堡乡待一辈子。如果我离开大堡乡回俄卓,就把你带回去。

呷洛一天天长大,在牛屎岩寨子。

……呷洛的身子在长大,心灵也在长大。依色姆无比忧伤,不知道怎么去教育呷洛,像不知道怎样去遗忘慕加,遗忘野且惹。

牛屎岩寨子,听来似乎有很多大石头,其实石头很少,有时找块垫门前土坎的石块都需要到几百米外的河沟里去抬。牛屎岩只有四五十户人家,家族派别却不少。世居的家族有吉克、瓦起、鲁牛、阿库、诺把、属呷、几俄、加拉等。另外,牛屎岩寨子里的“经典人物”也不少的。比如,有一个叫笑抗的单身汉,长相一般,个子不高,人却长得十分壮实。别人给他介绍老婆吧,总是推三阻四的,一副不喜欢老婆的样子,也不知为什么,只要看到哪个家的老婆有机可乘,就乘虚而入。这个叫笑抗的男人,也总是极不小心,三番五次被别人的老公逮个正着。还有一个叫杜拉的半傻不傻的女人,天天站在自家门前的大道上骂街。“天雷啊,快劈死偷我鸡的人!毒蛇啊,快咬死偷我粮食的人……”

呷洛在牛屎岩寨子里也是“经典人物”。

他脊背上搁着一个肥大的竹筐,前面赶着两条一大一小的毛色金黄的母牛,包里揣有一匣火柴和两根包谷棒子,向尾幕加古包谷地出发。走着走着,他忘记了母亲交代的任务,自个儿从心底里高兴起来了。他哼起一首彝族婚嫁时唱的民歌:

想迎娶约扎的人哟,

数也数不完。

那个叫石祖泊祖的地方,

那个叫当以哈补当虎的人,

想迎娶约扎哟———

说好用斗量的白银来迎娶,

说好用筛量的黄金来迎娶,

说好用最好的骏马来迎娶,

说好马背上加鞍马鞍上驮银,

说好银子上搁金,

金上坐约扎……

呷洛唱着,反反复复的,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尾幕加古包谷地下方。他走到尾幕加古包谷地下方才想起自己是来放牛的。他前面走着的两条黄牛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他心里渐渐慌张起来,这可怎么办呢?他想。两条黄牛,一条叫阿施,一条叫阿乌,是依色姆母子俩所有的财产。如果阿施和阿乌丢了,依色姆母子的财产就没有了。呷洛越想越害怕,后来,也不知为什么,呷洛索性把背上的竹筐一丢,跑到山下去了。

“我也去成都发财。”他小声地说。

他只在心里说,小声地说,说着说着,远远的山那边就来了一列火车。火车经过牛屎岩寨子下方的铁道时,呷洛跳了上去。

那些爬火车的人,先跟着火车跑一阵子,待自己的速度和火车的速度相当时,一鼓作气跳上火车。呷洛直接跳上去,一下子被快速奔驰的火车撞飞了。

依色姆不知道该怎么悲伤,没有哭,没有笑,唱了一首《孤儿的歌》。唱着唱着,依色姆找不到的眼泪前呼后拥冲出眼眶来了。我是神灵的孤儿。她细细地想。她不知道这个世上有没有神灵,但知道这个世上有不公。只要有不公的地方就该有神灵。她想。

6

不知不觉中,依色姆45岁了。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大病一场,然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到老梨树下唱了一首无头无尾的歌:

风萧萧,

雨萧萧,

风雨两萧萧。

落叶冰,

大地寒,

爱情两冰寒……

牛屎岩寨子的天上,一轮金黄的月亮圆了,也仿佛远了。老梨树乌黑的枝丫顶上,月亮一张洁净的脸孔无比淡定。依色姆走出来,在屋背后的老梨树下走着,忽左忽右的。

她摸出一匣火柴,点燃一堆衣物。

她一边点燃衣物一边不停地念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我牵挂与依恋的么?啊!没有了,我的慕加……”冷峻的山风轻轻地吹来,吹落老梨树上稀零的几片残叶。她又继续道,“现在,马上冬天了,烧掉这几件衣物,希望可以让你收到我的关心,慕加。”

她一直说话,不知道说什么话。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去念叨野且惹,也不去念叨呷洛。她烧着衣物,啜泣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看看!这是什么?这可是你一直想要的蓝色西服呢?那时一直想给你买,却一直没有钱买。30年了,你失望的眼神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一刻也没有消停过。现在,我买来了……”

她麻利地抹了一把眼泪,又继续说,这是你一直想要的男式黑色皮鞋,看看,这带子两边挂着的小动物饰品多漂亮!那只小白兔是我,那条小灰狼是你。你总说我骨子里有点坏,坏得让人的心痒梭梭的。我就是让你的心痒梭梭才好哩。

“你还是来了。”依色姆说。

慕加还是那么年轻,那么英俊,那么帅气。他从草绿色的火车中间走下来,一边用疼爱的眼神看着依色姆,一边逐字逐句地说,我不来,你可怎么办呢?就算是两个世界,我也得摸着夜色走着山路来看你哪!

眼泪下来了。依色姆哭了,不知道高兴还是悲伤。她和慕加中间隔着两米,白晃晃的。

她往前走去两步,“两米”就后退两步。她后退两步,“两米”就前进两步。两米之外是阴界,两米之内是阳界。牛屎岩寨子下方的铁道旁边,一边是慕加,一边是依色姆。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年轻与年老。她抱不了他,他也抱不了她。

慕加瘦长的脸越来越瘦,瘦得就像一把叠扇,时不时哗啦啦打开,又哗啦啦关闭。他什么也没有说,仿佛什么都不应该说。

火车远远地来,远远地去。那些或甜美或忧伤的梦,被火车碾压粉碎了。

火车呵!那时,什么是火车?或火车是什么?依色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慕加来了,然后走了。他走的时候说了一句“我会坐着火车来接你的”,依色姆的世界里就有了一种叫火车的东西。后来,慕加走了,火车来了。当火车在黑夜里驰骋,一列列的,依色姆就被长久的“哐当”声拉去灵魂。后来的后来,野且惹也走进了依色姆的梦乡。他瞪大一双远去的眼,无比愤慨地说:“你还我呷洛!你这只只会下蛋的母鸡……”依色姆不知道野且惹为什么把自己比喻成一只“只会下蛋的母鸡”,但知道野且惹也不好受。

“好吧,我是一只母鸡。”她说。

冬天在自己的密林里一天天走深,深得像一张黑色的大嘴,仿佛在吞噬着万物。一双双万物的眼睛在大地上夸张地睁大,却是瞎的。一只鸟在寻找梦的森林,在牛屎岩寨子。当梦的森林在自己的路上长了草,那些想象的岩缝间就会有灵魂东奔西突,像关不住的爱与欲望,密密丛丛。依色姆准备走了,带着驰过黑夜的火车,带着美丽的脸孔与受伤的心灵,也许走向俄卓,也许走向遥远的成都。她想,我一定要找到自己。

刊于《草原》2019年第 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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