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英德老师讲《三国演义》(十三)_古今奸雄奇人说曹操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发布日期:2019-11-27  来源:来自互联网  作者:来自互联网  浏览次数:790
导读

我不能为了赢得这种道德的名声,就放弃自己的权力,让千秋后代的人都歌颂我,说我曹操多么伟大,在权势如此之高时放权,这很了不起,是急流勇退,像春秋时期越国的范蠡、西汉初年的张良等人一样。曹操是现实主义者,他认为,…

奸雄的志向:“包藏宇宙”、“吐冲天地”(二)

文 | 郭英德

叁 · 名垂史册

上一回我们说到曹操的英雄之志以及他所面临的庸君与强臣之间的矛盾。在曹操是否是“篡国奸臣”这一问题上更重要的是,我们应该考虑到曹操在当时处在一个很特殊的位置,他要有他自己的政治权衡,也要有他自己的历史权衡。他之所以坚持“挟天子以令诸侯”,并不是真心为了扶持社稷,安抚百姓,而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

曹操的性格有其可爱的一面,就是他不是一般的政治家,而是一个有文才的政治家,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有文人士大夫气质的政治家。中国古代能写好诗、好文章的文人不少,能当好皇帝的人也不少,但是既能写好诗、好文章,又能当一个好皇帝的人并不多。汉武帝、魏武帝、唐太宗,就那么几个,扳着手指头就可以数下来。曹操是个很有文才的领袖,比汉武帝、唐太宗还有文才,在他身上显露出浓重的文人气质。

庾超然绘《观沧海》

作为文人,曹操心里非常明白,人终究是要死亡的,不可能永远活下去,作为一个历史人物,死后的评价比生前的评价更重要,也更长久。“赢得生前身后名”,“身后名”比生前的名声更重要。所以曹操既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两者和谐地融合在一起。

从现实利益来考虑,曹操作为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以使自己“征讨有名,赏罚有制”,便于夺取更大的权利,充分满足自身的权势欲。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让献帝拥有天子的名分而无实权,而自己虽为丞相却操纵着天子的实权,这比起空有其名而又受到各方声讨的袁术“实惠”多了。

另外,当丞相既然已经实现了某种抱负,是不是就可以放权,回家种田去呢?既然权势已经很高了,也建立了很大功勋,那么为了表白自己没有任何二心,把权全部交出来,自己回家隐居去,行不行?

曹操说这可不行。他说得非常明白,我不能“慕虚名而处实祸”(卷十二《曹操大宴铜雀台》)。我不能为了赢得这种道德的名声,就放弃自己的权力,让千秋后代的人都歌颂我,说我曹操多么伟大,在权势如此之高时放权,这很了不起,是急流勇退,像春秋时期越国的范蠡、西汉初年的张良等人一样。曹操不愿意这么做,他认为这么做是“慕虚名而处实祸”。因为曹操非常清楚,“诚恐已离兵为人所害也”,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一旦放权,他的身家性命就不保了,他的子孙就不保了。曹操是现实主义者,他认为,为了历史的评价,我可以不夺取皇位,但是我不能轻易放权,这是为子孙计,也是为我自身在世的利益计。这是第二个方面的现实利益考虑。

曹操大宴铜雀台

《绣像金批第一才子书》

曹操第三个方面的现实利益考虑,是为国家计,不能轻易放权。曹操作为奸雄,和董卓不同,他不仅仅有满足个人私欲和权势欲的一面,也有为国家考虑的一面。曹操觉得,如果没有我在朝廷中做宰相,“正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卷十二《曹操大宴铜雀台》)。这是事实,曹操死后,刘备称帝,孙权称帝,曹丕也称帝。曹操死了,汉末社会缺少了一种象征,一种国家统一的象征,所以会出现很多人称王称帝的现象,国家变得四分五裂了。

正因为如此,曹操不能轻易放权,一放权就意味着国家四分五裂。靠着汉献帝那点本事,是绝对统一不了国家的,不管是在精神上还是在象征的意义上都统一不了国家。所以曹操大权在握,“舍我其谁”?

除了这三个方面现实利益的考虑,曹操还有着理想主义的考虑。这种理想主义的考虑是,如果一旦篡了权,称了帝,千秋后代都会骂我;如果不称帝,不篡位,千秋后代想骂我都骂得不到位,你没法骂到位,因为实际上我没有称帝,没有篡位。

中国古代有个十恶不赦的罪名,叫做“谋反”。所谓“谋反”之罪,就是在还没造反之时,先把他灭掉;等他造反了,那就不叫“谋反”,而是真反了。汉献帝给曹操定的最大的罪名,在他的“衣带诏”里写得很明白,就是“图谋不轨”,也就是“谋反”。

但是曹操要还自己一个清白,他认为我并没有谋反,我从来都不想篡位称帝。我只不过是想做周公,辅佐汉朝天下。顶多也不过是想做周文王,为周武王讨伐夏纣、统一天下奠定基础。这是曹操给自己的历史定位。因为曹操非常明白,他不能轻易放弃现实中的利益,也不能轻易放弃在历史上的定位。

从历史利益考虑,曹操坚持“挟天子以令诸侯”,是想要断绝古往今来的议论,使自己千秋万代不受骂名。许攸等人游说袁绍兴兵攻曹操时,宣称是“讨汉贼以扶王室”。袁绍让陈琳草檄,声讨曹操“卑侮王室,败法乱纪;坐领三台,专制朝政;爵赏由心,刑戮在口”;“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摧挠栋梁,孤弱汉室,除灭忠正,专为枭雄”。虽然如此,但曹操毕竟掌握了皇帝,他可以“以天子之诏”令天下诸侯,而其他诸侯则做不到。相比之下,曹操不是更为名正言顺吗?

所以当曹操兵下江南时,蒯越劝刘表的次子刘琮说:“逆顺有大体,强弱有定势。今曹丞相南征北讨,以朝廷为名,主公拒之,以人臣而拒人主,逆道也。”(卷八《献荆州粲说刘琮》)这可以看出当时天下的舆论导向。

建安二十年,曹操女曹贵人被立为正宫皇后,汉朝政权完全掌握在曹操股掌之间了。曹操征西后,文武众官再次议立曹操为魏王。尚书崔琰独持异议,骂曹操是“篡汉奸贼”,被曹操杖杀。建安二十一年,曹操终于被册立为魏王。即使如此,他仍然未取献帝而代之。等到魏、吴合兵,大败关羽以后,孙权非常害怕蜀国报仇,于是上书曹操说:“孙权久知天命以归王上,伏望早遣大将,剿灭刘备,扫平西川,臣即率群下纳土归降矣。”

曹操看了以后大笑说:“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卷十六《曹操杀神医华陀》)这句话有双关含义。五行学上,汉是所谓“火德”,“居炉火之上”,就是取代汉朝,自立皇帝。曹操名义上拥戴汉王朝,实际上大权独揽,这是名利双收的事。一旦自己直接做皇帝,就可能引起多方面的反对。所以他心里明白,孙权表面上的奉承话却包藏着险恶的用心,这是要把自己放在炉火上烧烤。

所以他说:“吾自事汉三十余年,虽有功德,位至于王,于身足矣,何敢更望于外乎?”“苟天命在孤,孤即周文王矣。”这既是对自身政治角色的现实定位,也是对自身道义角色的历史定位。

小说中引诗评道:“奸雄曹操立功勋,久欲临朝废汉君。只恐万年人唾骂,故言吾愿学周文。”(卷十六《曹操杀神医华陀》)其实,“学周文”并不是曹操的“故言”,而是他的真心话,更是他的真实行为。曹操在世时决不做篡逆之事,这在表面上显然是“忠君”的举动,是符合传统的政治道德的。因此,连深恶曹操的毛宗岗也不得不称道:“窃国家之柄而姑存其号,异于王莽之显然弑君;留改革之事以俟其儿,胜于刘裕之急欲篡晋。”(毛本《三国演义》卷首《读三国法》)

从历史上看,建安之初,四海荡覆,尺土一民,皆非汉有。各地诸侯纷纷而起,各霸一方,“家家欲为帝王,人人欲为公侯”(卷八《献荆州粲说刘琮》)。刘备打下汉中后,立即称王;两年之后,又自立为帝。称王称帝,其速度之快,真有点史无前例。元末人陶宗仪说:“盖其帝蜀之心,已定于草庐一见之时矣。”(《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论秦蜀》条)而孙权继承父史基业,不是也想要“建号帝王,以图天下”(《三国志·吴书·鲁肃传》)?能者为王,胜者为王,这是三国时代普遍现象,无须责难。

曹操不是不想当皇帝,更不是不能当皇帝。从他的实力、权力来看,他可以轻而易举杀掉汉献帝,得到天下,很多人都劝他这么做,他也曾经萌生过这种念头,但到头他也没这么做,在世的时候始终没有当皇帝。

咱们看到,曹操把自己女儿嫁给了汉献帝,如果要灭掉汉献帝,他怎么会把自己心爱的女儿嫁给他呢?这不等于让自己的女儿守寡吗?这种蚀本的买卖他不会做。要做的话,他会干脆把献帝杀了,把他的女儿嫁给别人。但是他愿意把女儿嫁给献帝,也真的这么做了,因为他觉得这么做是对的,这里就涉及一个个人选择的问题。

这种个人选择,实际上表现出一个人的意志力和控制力。应该说,任何人都有非常强烈的欲望,一个人能够控制住自己的强烈欲望,他的精神力量、意志力量是强大的。曹操能够克制自身的欲望,坚守自身的身份,这种个人意志力的确是惊人的,是令人赞叹的。

再进一步看,当一个人有着强烈的欲望,又能够轻而易举地实现自己这种欲望的时候,他还能控制住自己,还能够遏制自己的欲望,还能够很准确地给自己一个现实的定位、历史的定位,这种人的意志力更强大。

曹操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权利,轻而易举地把汉献帝杀了,但他没有这么做,一辈子也不会这么做。作为一个政治家,他能够恰到好处地控制自己的欲望,而且是控制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的欲望,从而准确地确定自己现实的政治角色和历史的道义角色,在他身上体现出的这种强大的意志力,这种强悍的性格,难道不值得我们刮目相看吗?

曹操能够认准自己一生中的道路,在自己的一生中能够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毫不迟疑,毫不犹豫,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什么地方能够越过去就越过去,什么地方不能越过去就不越雷池一步,很好地掌控自己的生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人生,而且还能够很好地掌控历史对自己的评价,这的确是千古独一无二的奸雄!

咱们知道,尽管在历史上,曹操曾长时间地被定性为奸臣,甚至成为“大白脸”在戏曲舞台上一直扮演奸臣形象,但是作为历史人物,最终还得恢复他的真实面目。因为用历史的眼光来看,我们得肯定曹操的历史功绩,他为汉末以后整个大的历史趋势,为晋朝的统一,立下了卓著的功勋。因为统一是历史的趋势,只有统一才能够为老百姓带来真正的安定生活。这种统一的历史趋势,是由曹操奠定的,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历史的定位,谁也改变不了。阅读曹操,我们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复杂的感受——曹操既可敬又可恶。

还有一点,我认为曹操是非常可怕的。因为他毕竟是一位政治家,是一位驰骋于政治疆场的风云人物,他为政治而生,为政治而存,也是为政治而死,为政治而不朽。曹操的整个人格是一种政治性的人格。作为普通人,咱们可以景仰他,敬佩他,也可以厌恶他,痛恨他,但无论如何也不会从心底里喜欢他,亲近他。

读者有可能把曹操视作一种榜样,或者一个老师,或者一个恶人,但是绝对不会把他看作一位密友。因为一旦交上这么一位朋友,何时被他出卖了,你都不会知道。因为他是一个政治家,要耍权术,要实行自己的抱负——不是简单地要“解民于水火之中”的抱负,而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以此来满足自己的贪欲和权势欲,所以这是非常可怕的。

这就是《三国志演义》小说中的曹操带给我们的阅读感受。作为“千古奸雄中第一奇人”,我们可以多角度地认识曹操,评价曹操。这种认识和评价不仅可以增加认识社会、认识人生的机会,而且可以成为认识自己、认识生命的一面镜子,我觉得这是阅读曹操更有意义的地方。

-全文完-

作者简介

郭英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古典文学研究,在戏曲小说、散文史、古典文献、学术史等方面卓有建树。著有《中国四大名著讲演录》《读三国 说英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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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佳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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